车上,翟晙圻心不在焉。
坐在身旁的汪美伶忽然笑问他:“你在想什么?”翟晙圻淡淡地回了一句:“没有。”
“你不会是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吧?”汪美伶说得轻描淡写,“你也好好收收心吧,这灰姑娘的滋味尝起来虽然容易上瘾,但终究不是正餐,吃太多还脏了自己的餐巾。妈可早早告诉过你了,妈就喜欢雅婷那样聪明漂亮、家世好的人。”
她形容得如此难听,翟晙圻只觉得无比刺耳。
翟晙圻看她,一字一字地问:“妈,那当时您为什么又非要嫁给我爸呢?”
汪美伶脸色苍白了几分,拂过腕上翡翠镯的手指忽然收紧了力道。
那一年,她带着汪氏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一意孤行地嫁给翟崇山。
她明明知道翟崇山要娶她的目的,她明明知道这个人不爱她,她也明明知道自己的父亲早已给自己安排了最好的婚姻。
可是呢,她一意孤行。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她今生今世都只会嫁给自己最爱的人,谁都不能改变她的初心。
汪美伶看着自己的儿子,终究没有任何的回应。
很晚的时候,苏倩紫刚刚挂掉了苏娟丽的电话,很快又接到翟晙圻的电话。他的声音难得慵懒,与她闲聊:“你在干吗?”
这种变化让苏倩紫不觉扭捏起来,明明是工作关系,却慢慢侵入了自己的生活。于是她回答:“刷牙、洗脸、睡觉。”
苏倩紫想要把话说得随性自然,可终究觉得不自在,她努力调整自己的语气,显得更加稀松平常些。
翟晙圻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走出客厅,向楼上的卧室走去。他说:“宝胜的老总邀我明天去射箭,你跟我一起去。”苏倩紫愣了一下,随即脆生生地拒绝:“我不会。”
电话那头翟晙圻似乎是笑了笑说:“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市俱乐部的白金会员,对吧苏小姐?”
“那会员是客户送给我的——”苏倩紫被他抢白,却还是强行解释,“我不会。”
翟晙圻眉毛微挑,随即拧开了卧室的门把,又问她:“百分之三百的加班费,现在愿意去了吗?”
苏倩紫眼睛不觉一弯:“这还差不多,现在愿意去了。”
不过同样是应酬罢了,对象是宝胜商场的老总程志峰。
程志峰已经年逾六十,整个人却仍然显得精神抖擞,一副非常和蔼的模样。他是带着自己的孙女来的,那个叫程珊珊的十五岁姑娘眼珠子一转,直往翟晙圻身上不停地看。
翟晙圻对这一切恍若未觉,反倒让苏倩紫觉得哭笑不得。她心想,果然是翟晙圻太过好看了吧。
几个人站在射箭馆里说着合宜的场面话。
“以前我约你来射箭,你一直推托,现在怎么有空了?”程志峰对翟晙圻说完,又对周围的人笑说,“你们可别说我欺负他,他这些项目玩得可好了,就是不赏脸。”
苏倩紫听了觉得有些稀奇。
那边翟晙圻开口:“我只是偶尔玩玩罢了,是程总抬举了。”他又指了指身旁的苏倩紫,“这倒是个会玩的。”
苏倩紫挑眉扫过翟晙圻一眼,对程志峰笑说:“我可不敢程门弄斧。”
周围的人不由笑了起来。
两个人自然是应付多了这样的场面,倒没什么特别。
只是在苏倩紫看来,难得看到翟晙圻把这一身休闲的运动服穿得那么体面,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任谁都会被他吸引去了目光。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戴上同样款式的棒球帽,像是某种标记,仿佛双双拥有着不可与人分享的秘密。
翟晙圻只觉得快意。
翟晙圻去拿弓箭的时候,忽然拉过苏倩紫的手,放在眼前仔细端详起来。苏倩紫觉得不好意思,条件反射想要缩回手去,却被他紧紧拉住。
苏倩紫似乎很是介意别人的目光,有点窘迫地问:“你干什么?”
翟晙圻仍然打量着她手上的种种细节,最后抬起头看她,说:“还骗我说不会,你看你手上那茧子。”
他将苏倩紫的右手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仿佛视为珍贵的宝物。
苏倩紫的右手食指与中指确实有茧子,是因为长期射箭时拉弓弦留下的。只是已经很久没有射箭,茧子淡去了很多,却依旧被翟晙圻发现了端倪。
苏倩紫心有触动,想要回他的话时,程珊珊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一下凑到了翟晙圻的跟前,笑盈盈地挽住他的手臂:“翟先生,教我射箭吧!我听爷爷说你射箭可厉害了!”
程珊珊笑得明眸皓齿,叫人无不喜欢这聪明可爱的小姑娘。
翟晙圻闻言,却是笑看了苏倩紫一眼。程珊珊正黏着他,很自然地顺着翟晙圻的目光看过去。
却没想到程珊珊一连看了苏倩紫好几眼。
苏倩紫正觉得奇怪,程珊珊已经拍手叫道:“我记得你,你是刘成玺哥哥的朋友。”
她不觉愣了一下。
程珊珊又笑嘻嘻地说:“大姐姐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去年我和我们班的刘成玺去参加他爸爸的酒会,当时你站在他哥哥的旁边,刘成玺一直说你们般配,还说要是你是他嫂子就好了。”
刘氏成字辈的?翟晙圻微微一挑眉,似乎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苏倩紫。
苏倩紫自然看出翟晙圻的探究之意,她笑了笑,对程珊珊说:“那我们还真是有缘,多谢你记得我。不过我和刘先生他们只是工作上的朋友而已,你同学倒是多想了。”
程珊珊对这些事情自然毫无兴趣,她“哦”了一声,并不深究其中,只是继续拉着翟晙圻,对他撒娇道:“翟先生,教我射箭吧,好不好?”
翟晙圻倒是不再拒绝,点头答应了她这小小的要求:“好。”
苏倩紫看着他们走开,目光不觉暗淡了下来,一个人走到旁边的训练场,她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她站在箭靶前,左手持弓,觉得动作生疏了许多。
她很自然地想起了去年在刘氏酒会上的事情。
当时,为了让刘成述签下那份合约,苏倩紫主动答应做他的女伴,为他挡掉源源不断递到他们面前的酒杯。
有个喝得面红耳赤的客户硬要她喝掉三杯:“以前倒是没有见过刘先生身边有这么个女朋友,刘先生真是艳福不浅……”
刘成述没解释什么。
苏倩紫眉眼间添了几分醉色,她也不解释,笑得妩媚动人:“什么艳福,那是诸位错爱。”
她努力把话说得圆滑世故,却没能阻止所有人更针对她,只因为刘成述没有开口帮她。倘若他替苏倩紫说上一句话,那些人就不会那么没有眼力这般为难她。
可是刘成述一直不动声色。
那天是苏倩紫自工作应酬以来喝得最多的一次。
苏倩紫只觉得他城府深重,并不愿意和他有更多接触。顺利签下合约之后,苏倩紫与他再无交集。只是她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这样的场合听到他的名字。
翟晙圻他……
苏倩紫不愿去揣测翟晙圻的想法。
她食指轻挑,长箭已经离弦蹿出了十米开外。
陆一慧给苏倩紫发微信,埋怨她不来看自己。苏倩紫回复道:“你还好意思倒打一耙,是谁次次放我鸽子?”
苏倩紫找过陆一慧几次,她却总是不在。电话打得更多,不是在通话中,就是几句敷衍之后便挂掉了她的电话。
陆一慧看着手机,哈哈一笑,手上飞快地打着字:“哎呀我这回绝对不放你鸽子了,中午来找我吃饭吧!”
苏倩紫哭笑不得,却还是在午休的时候下到五层去找她。
陆一慧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正和旁边柜台的朱小诗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看到苏倩紫远远从电梯那边过来,她眼睛一亮,连忙对朱小诗说:“说曹操曹操到,那我先走了,一会儿见!”
朱小诗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看见陆一慧抄起包包向远处的苏倩紫小跑了过去。
即使隔得那么远,朱小诗却还是看苏倩紫看得失了神。她真是好看的女人,如果自己也能像她一样就好了。
这是朱小诗第一次那样羡慕陆一慧。
下班以后,苏倩紫去超市买了许多肉松,心想要好好喂卡地亚一顿。她回到家中,先是把猫咪喂饱,才去换上家居常服。
她一边把头发扎起,一边从卧室中走出来,门铃忽然响了。
苏倩紫正想着是谁来了,伸手打开门后,大束白色玫瑰忽然满满映入她的眼帘。朵朵娇嫩欲滴,再仔细看,花瓣上甚至淌着水滴,非常清新漂亮。
快递员说:“是苏小姐吗?麻烦签收一下。”
苏倩紫不作他想也知道这是翟晙圻的手笔。
她不觉露出了浅浅微笑,说了声“谢谢”,然后关上门。只是刚落锁,门铃又响起来。她觉得奇怪,边想着快递员还有什么事情忘记,边重新打开门,只是看到来人时却愣了一下。
苏倩紫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不愧是老店,花送过来正新鲜。”翟晙圻看她怀里的大束玫瑰花,轻笑说,“说起来,我先前从来没有送过花给你。”
苏倩紫伸手去抚白色玫瑰的花瓣,故作淡然地说了一句:“我倒是送过。”
翟晙圻挑眉看她一眼,想起了初见她时的场景。
那时候秋雨绵绵,雨珠沾湿了她的头发。可是她却始终笑意明媚的模样,真是好看极了。
他伸手摸她的脸颊,说:“那是你送的吗?那是我真金白银买下来的。”
苏倩紫眼睛一弯,像是在得意地笑。
她清理干净花瓶,又从柜子里找出剪刀,跪坐在茶几前,拆掉包装纸,细心地修剪起来。
翟晙圻坐在她旁边,并没有说话,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在看花。
过了半晌,翟晙圻忽然问了句:“倩紫,盛希什么时候和刘氏股份有过业务往来?”
苏倩紫手上一剪刀裁下,花枝掉到茶几上,几滴水洒在她的手背。
她愣了一下,手中动作未停,慢慢地说道:“翟先生,你是盛希的一家之主,连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了解?”
翟晙圻没有讲话。
苏倩紫把玫瑰一朵一朵插进花瓶中,像是不经意地提起:“不过我在星通的时候,公司倒是和刘氏有过合作,但也是早前的了。”
她的话说得天衣无缝,却觉得莫名心虚,一时之间拿不准要不要回头看他的反应。
很快,翟晙圻又开口问:“刘氏在整个业界都名声显赫,盛希倒是该和他们往来,你觉得呢?”
“这是你该考虑的事情,我就是个小小的部门主管,可不敢给你拿主意。”苏倩紫随口说着,手上已经整理好花朵的枝叶,回头看他,“之前上过几堂插花课,你觉得这花我插得好看吗?”
仿佛她的心思从来只在手中一朵朵纯白的玫瑰花上。
聪明如翟晙圻,他步步试探,何尝看不出苏倩紫同样在步步为营?她小心谨慎,做人做事从来滴水不漏。她警惕极了,像是一只迎敌的刺猬。
翟晙圻爱她这样,忽然也恨她这样。
他点头,却说道:“倒是人比花娇。”
苏倩紫低头轻笑,她明媚盎然的模样,早胜过手中的鲜花盛开。
郭宝仪给苏倩紫的办公室打电话的时候,她刚准备要去开会。
郭宝仪言简意赅地传达翟晙圻的指示:“翟先生邀您一起去参加荣欣投资行的开业仪式。”苏倩紫心下疑惑,问:“翟先生会给这面子?什么投资行?”手边已经把文件交给了助理郑晓洁。
郭宝仪回答得颇为隐晦:“是书协会长外侄名下的。”
“好,我知道了。”她当即了然,书法协会荣誉会长是商务协会委员长的弟媳,这中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然无须多言。
苏倩紫知道,届时定会有商圈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云集,她自然不敢懈怠。
她从来注重自己的形象,此行更是用心装扮过。
苏倩紫料想虽然现场卧虎藏龙,但与她并无关系。她心里明白,此时此刻的她,不过是翟晙圻带来的一个配饰,只要让他拿得出手即可。
她同样没让翟晙圻失望,如此八面玲珑的她,自然在这其中游走得游刃有余。
翟晙圻从没见过她这个模样。
之前苏倩紫只面对他一个人的时候,永远生疏客套,似乎避之不及。但是应酬场上,她却精致大方,圆滑世故。
他不禁侧头看她,像是在深究。苏倩紫回看他,却依旧是那样标志性微笑。
这时候,行长的秘书亲自请翟晙圻去办公室坐坐。他并没有先回应,只是看了苏倩紫一眼,于是苏倩紫低声对他说道:“我在展厅那边等你。”
翟晙圻微不可见地颔首,便走开了。
苏倩紫也悄悄撤离,向展厅走去。她一路上不动声色地打量在场的众多人物,只是没想到会在展厅入口碰到刘家的人。
刘成述一眼看见了她。
苏倩紫简直觉得哭笑不得。那次合作之后便再没有碰见过他,就因为前几天刚好提起过这个人,今天就这么让她又碰上了?
刘成述率先向她走过来:“苏小姐。”
苏倩紫微微一笑:“难得刘先生还记得我,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刘成述只是看她,眼睛里似乎似笑非笑:“别人我也许记不得,苏小姐却是最难忘的。”
其实她已经听惯了这些话,无论是客套的还是轻薄的。苏倩紫忽然之间心不在焉,声音腻腻的:“那是刘先生错爱。”
这相似的对话,让两人一时间想起了那次酒会。刘成述看出了她的敷衍,却没给她全身而退的机会,他说:“如果刚才我没看错的话,苏小姐是跟盛希的总裁过来的。看来苏小姐现在是在盛希集团高就,倒是依旧如鱼得水。”
苏倩紫何尝听不出刘成述话中有话,却并不在意。
她眼睛眨了眨,对他浅浅一笑:“刘先生这样关注我,我会误会的。”她说完,往外一瞥,看见郭宝仪从楼梯处匆匆走下来,于是对刘成述说,“那我失陪了。”
说罢,苏倩紫已经向郭宝仪那边走去。
她正庆幸脱身,头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想法,眼前的郭宝仪已经看见了自己,而身后依旧是刘成述不动声色的目光。
不知不觉之间,她背后已经起了细微的冷汗。
因为答应了陆一慧陪她逛街,傍晚的时候,苏倩紫又去找她,可是来到五层却没看见人影,甚至整个卡地亚专柜都是空荡荡的。
又放她鸽子了?最近陆一慧在搞什么?
苏倩紫转身就要走,忽然有人在背后叫住了她:“苏主管,等一等!”
苏倩紫回头,看见一个高挑的女孩子面色复杂地站在自己跟前。可是她并不认识这个人,于是很自然地开口问:“你是?”
朱小诗略微紧张,脸色微红,说:“苏主管,你可能不认识我,我是销售部的朱小诗。”
苏倩紫飞快扫了一眼她胸前的名牌,当下了然。
“我认得你,小慧经常跟我提起你。”苏倩紫面色稍暖,“你找我有事吗?你知道小慧去哪儿了吗?”
朱小诗愣了一下,连忙说:“不,我不知道……”
苏倩紫盯了她片刻:“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朱小诗捏了捏自己的衣角,犹豫了好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开口:“我知道苏主管你是陆一慧的朋友,我这样请你帮忙的确是很不好,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够帮我。现在我们组长外调,而且陆一慧也跟我说过她无心争取,只要苏主管你跟我们梁经理说,她一定让我……”
“朱小姐。”苏倩紫终于截断了她的话,仔细打量面前这个姑娘。
朱小诗不同于陆一慧的甜美,生得很是清秀漂亮。
苏倩紫经常听陆一慧提起她,知道朱小诗手艺好,而且上进,平日里与陆一慧相互帮助扶持。高层那边聊天,销售部也说起过这个人,业绩直追陆一慧,这个季度已经稳稳坐上了第一的位置。
可是她现在站在自己面前,要求自己帮她。
苏倩紫语气硬了几分,却依旧客气:“朱小姐,你的业绩非常好,能力又强又有上进心,销售部几个头儿一直夸奖你,你晋升是迟早的事情。其实你没有必要来让我帮忙,何况这是你们部门的事情,我一个外人不便插手。”
朱小诗憋得满脸通红。
苏倩紫最后看她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但是我祝朱小姐你步步高升。”
朱小诗看着苏倩紫缓缓离去的背影,手不自觉地在发抖,她眼睛里几乎有泪。为什么陆一慧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你这样的偏心,我那么努力地工作,却得不到一星半点的认可?你甚至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我吗?
翟晙圻发现苏倩紫什么都会。
苏倩紫嗤笑一声,说得煞有其事:“你们这些资本家太难伺候,在这个圈子打滚,我没有点本事怎么钓大鱼?”
一身骑装的苏倩紫非常俊俏,加之翟晙圻器宇轩昂,两个人骑马并肩而行,惹得马场上不断有人看向他们。
翟晙圻附在她耳边,轻声笑话她:“我看你钓大鱼的手段也一般,不然遇到我之前,自己怎么滞销了那么久?”
苏倩紫侧头看他,不紧不慢地回道:“大鱼是没钓到,钓到金龟也不亏。”
他怔了一下,只觉得被苏倩紫戏弄了。
苏倩紫趁他还未开口,已经翻身下马,微微仰头笑看他:“翟先生,我们来打个赌吧。”翟晙圻挑眉看向苏倩紫:“怎么赌?赌注是什么?”
苏倩紫随口说:“赌今天的晚餐吧。”
他却很快接话,让人听不出情绪:“赌今天的晚餐没意思,赌这辈子的晚餐吧。”
苏倩紫怔了怔,已经偏过头不看他的眼睛。她一边向更衣室的方向走去,一边开玩笑似的回道:“不赌了,赌一辈子的晚餐太亏。”
翟晙圻却轻笑,一辈子的晚餐罢了,怎么会亏?
梦梦看见迈巴赫驶进地下停车室,连忙等候在门口。
合上身后的木门,两人漫步穿过走廊,梦梦跟在他身后低声说:“晙圻哥哥,门姐姐来了,现在和夫人在客厅呢。”
梦梦是翟家的一个女佣,因为从小到大跟着自己的母亲在翟家帮佣,所以跟翟晙圻算得上亲近一些。
翟晙圻对她的话不以为意,直向楼梯走去,他说:“知道了。”
客厅那边已经听到了走廊上的动静,汪美伶高声问:“梦梦,是晙圻回来了吗?”
梦梦有点惊怕地看向翟晙圻,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微微皱眉,已经从楼梯处下来,向客厅走去。
“妈。”翟晙圻跟汪美伶打过招呼,又略向门雅婷点头,算是照过面了,然后自己坐在了一旁。
门雅婷只觉得胸口发闷,连微笑都险些维持不住。
这段时间以来,翟晙圻对她的态度更为冷淡了。如果说之前还有幼年时共同长大的情谊在,现在不过是家族之间的滴水之交罢了。为什么?他们明明那么亲近,她却终究不得他的喜欢?
门雅婷藏不住心事,只盯着翟晙圻不停地看。
此时汪美伶像是无意地开口对翟晙圻说:“前几天你叔伯还向我说起,你早已经立业,盛希如今蒸蒸日上,你自己也是时候该想想成家的事情了,做母亲的也想早些抱上孙子。”
汪美伶一口一句叔伯与母亲,无不提醒他事事与家族休戚相关,何尝给过他选择的余地?
翟晙圻虽心烦意乱,但是面上仍旧波澜不惊,他淡淡地说:“我往后要是有了想要娶的人,必定跟您说的。”
门雅婷脸一下子白了,她忍不住想要出声,汪美伶已经嗔怪起翟晙圻:“有什么想娶不想娶的,都那么大个人了,说话还是幼稚。”
“我约了你张伯母喝茶。”汪美伶对翟晙圻说完,又和蔼地对门雅婷说,“雅婷,那我让晙圻陪你坐坐好了。”
汪美伶走后,客厅里显得静谧起来。翟晙圻也不知道和门雅婷说什么话,在长久的沉默之后,门雅婷终于找了个话头:“我好几次去盛希找你,可是你不是在开会,就是出去了。”
翟晙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门雅婷硬着头皮继续说:“我听他们说,你现在跟那个苏主管走得挺近的……”她恍然想起那次从欧洲回来,她在总裁办公室看见的那个孤傲的背影。
“是挺近的。”翟晙圻却忽然笑了笑,“不过他们是谁?只会嚼舌根,做事倒不见得他们那么积极。”
她愣了一下:“晙圻……”
明明说得如此委婉隐晦,却还是让门雅婷惊讶得无话可说。他这是承认了吗?
翟晙圻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辰宇出差刚回来,晚上我们一起找他吃饭。”
门雅婷捏着衣角,没有说话。
手机被办公桌上的大堆文件掩埋在最底下,苏倩紫没有看到它拼命闪烁的模样。直到办公室外的座机忽然铃声大作,她才恍然发觉已经到了深夜。
她看一眼窗外,已经是灯火通明,却寂静得让人觉得万分孤独。
苏倩紫只好走出去接电话,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微微有点讶异。没等苏倩紫接起电话,座机已经闷声不响,表明来电的人率先挂掉了电话。
她回到办公室中,从桌上翻出自己的手机,才发现那么多的未接来电。苏倩紫忽然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拨了回去:“喂。”
翟晙圻单刀直入地问:“你人呢?”
这边苏倩紫一手抓手机,另一手已经拿起刚整理好的客户资料研究起来,她很自然地说:“在家。”
只是她话音还未落,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翟晙圻就这么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还真是把盛希当作自己的家。”他慢慢朝苏倩紫走过去,似乎还在对电话那边的人说话。
苏倩紫愣了一下,被这般戳穿后反倒落落大方。她放下手机,低头整理文件:“盛希给我发工资,我干吗不把盛希当作家。”
翟晙圻看她低下了头,耳后的几缕长发垂落下来遮住她的侧脸。他语气里不自觉带了些许质问的意味:“以前没看出你这么为我卖命,家也不回电话也不接?”
苏倩紫没有想到翟晙圻反应会这么强烈。
这种莫名其妙的管束让苏倩紫非常反感,她终于抬头看向翟晙圻,努力保持平静的语气,说:“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就算你不是我的老板,我也一样会这样努力工作加班。”
其实是他们两个人都没意识到,这种莫名其妙的管束正是因为关系的变化。可是苏倩紫习惯自己做主,翟晙圻却讨厌自己的东西脱离掌控。
他竟是笑了:“这时候你不向我要加班费了?”
苏倩紫却不愿意和他争辩,开始收拾自己的手袋。她慢慢地说:“这个财务部会给我结算,不用翟先生操心。”
她说完,便向门口走去。
只是没想到越过翟晙圻的时候,却被他抓住了手臂。苏倩紫回头看他,只听翟晙圻淡淡地说了一句:“苏主管,你未免太鞠躬尽瘁了吧。”
“你什么意思?”话落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全明白了。
翟晙圻沉默了一下,并没有说话。
办公室如此静谧,只听见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行走的声音,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住。
“你既要用我,又要防我。”苏倩紫缓缓开口,任凭翟晙圻拉住自己的手臂,她只觉得可笑,“还费心拿刘成述来试我,翟先生不觉得辛苦吗?”
他没有否认。他一句话没说,只是侧过身,甚至没有看苏倩紫。
苏倩紫一字一字道:“你放开我。”她已经失去耐心等待翟晙圻有所动作,甩开他的手,转头走出自己的办公室。
她越走越快,那一刻只想逃离他。
苏倩紫伸手按电梯,却发现按键不亮,于是用手指拼命想要点亮它。幸好信号灯再次高亮起来。
她觉得难过,盯着电梯数字看,连你都欺负我吗?
这边一耽误,电梯到达七层的时候,翟晙圻已经追了上来,跟苏倩紫迈进了电梯。即使共乘一部电梯,苏倩紫依旧眼神发冷。她心神不宁的,并不去看身旁的人。
翟晙圻声音很低,已经放缓了语调:“倩紫,我只是厌倦了背叛,我不希望你也是……”
苏倩紫却微微苦笑:“我在你眼中便是这样的?”
他试图拉苏倩紫的手,放软声音:“不是,倩紫,我……”
这时,正缓缓下落的电梯忽然剧烈一晃,头顶上的白炽灯瞬间熄灭。
电梯坏了。
苏倩紫一惊,这样的漆黑让她忽然胸口一闷,只觉得喘不上气来。对黑暗幽闭的恐惧感一下倾覆她的理智,像是深夜里汹涌而出的浪潮,激起岸旁所有的碎石,发出骇人的声响,明明恐惧不安,却无能为力。
那一刻,她的声音几乎是脱口而出:“晙圻!”
这是苏倩紫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翟晙圻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故,一下抓空了苏倩紫的手。只是一瞬,却忽然听到她这样叫出自己的名字,不觉恍然。
苏倩紫的身体还在发抖,下一刻已经被翟晙圻紧紧抱住。
他急切地想尽快抚平苏倩紫的恐惧。他的声音温厚,把自己的每一个字用力敲入苏倩紫的耳鼓:“你不要怕。”
那样的失措,却又那样的镇静。
而翟晙圻这一刻才知道,原来苏倩紫是这样地依赖他。
他从没听过苏倩紫这样叫他,她从前只会一字一字地称呼他为“翟先生”。
是的,之前翟晙圻所认识的苏倩紫太过拒人千里,不肯分享她的喜怒哀乐,不肯与旁人交心,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她太过骄傲。她的一颦一笑好像只是做戏一般,即使后来他真切地触碰到这具有血有肉的躯体,他所能感受到的,依旧是苏倩紫空洞的一切。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错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懊悔过,他千不该万不该去试探苏倩紫。他不该既要用她,又要防她,而且,还爱她。
翟晙圻紧紧地把苏倩紫抱在他的怀里,任她害怕、恐惧,他要和她一起承受。
翟晙圻打电话给郭宝仪,让她马上找物业过来。
苏倩紫坐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翟晙圻坐在她旁边,把手机的照明打开来提供光亮,这才让苏倩紫好过很多。
强烈的白光下,苏倩紫的脸更是映得如同一张惨白的纸。
翟晙圻不说话,只是握住她的手,他觉得那样心疼。他忽然摸到苏倩紫手腕上的伤疤,不觉怔了怔。
半晌,苏倩紫开口,低声向他道歉:“不好意思,我失态了。”翟晙圻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嘴上却笑话她:“我倒是喜欢你刚才的样子。”
苏倩紫少见地没有反驳。她的手心被翟晙圻包裹得温热,只觉得自己心里坚硬的冰凌在慢慢地融化。
两个人没有说话,正是安静的时候,电梯外似乎有动静,翟晙圻想要起身去看看,却忽然之间被苏倩紫收紧了手心。
翟晙圻怔了怔,苏倩紫就这么抬头看向他,嗫嚅道:“你别走。”
苏倩紫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说过这么多的话。
她勉强想要笑一笑:“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别人靠近我。为什么要跟别人那么亲近?如果有一天有人伤害我,难道不也是我自己给他的机会吗?”
翟晙圻微怔。
她把自己的心情一点一滴地袒露给他:“我习惯了把自己保护得很好,真的不希望别人离我太近,我怕——”苏倩紫更用力地抱住自己的膝盖,却还是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他,“因为我怕有一天我真的动了感情。可是怎么办翟晙圻,现在要怎么办?你告诉我好不好?”
翟晙圻从来没有想过,苏倩紫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原来也是这样软弱。
苏倩紫眉头紧拧,像是想起了那些不堪的回忆。她抬起自己的手腕,认真看向翟晙圻:“这个伤疤是我小时候跟别人打架弄的,因为他侮辱我,还侮辱我的妈妈。”
她低下头,又继续说道:“我知道我很幼稚,可是我没有办法不那么想。我妈妈,我妈妈她一辈子都念着那个人,真的让我觉得好心痛……”
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终究先说出这三个字:“对不起。”
“你不要跟我说对不起,”苏倩紫苦笑,反而宽慰他,“你我原本非亲非故,你不信我,我不怪你。你这般试探我,却让我第一次觉得,这样高高在上的翟晙圻也是个凡人啊,我还喜欢得起。”
翟晙圻定定地看向她,只是更用力地抱着她的身体。
二十分钟后,物业终于到了。确认现场两人的状况后,马上进行了应急修理。幸好问题得以解决,两个人顺利被救出了电梯。
翟晙圻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把怀中的苏倩紫打横抱起来,走了出去。
郭宝仪也出现在这里,她穿得很休闲,一身运动装,一脸急色。她是接到翟晙圻的电话之后马上赶过来的,那时候她正在夜跑。
现在出现在这里,是来为翟晙圻处理这件突发事件的。
翟晙圻对郭宝仪颔首,说:“辛苦你了。”
郭宝仪看见翟晙圻怀中抱着苏倩紫,倒没有那么意外了。
她打量了几眼苏倩紫:“您的车我已经停到大厦门口了,我看苏主管好像不太好,要不要送她去医院看一看?”
苏倩紫双手环住翟晙圻的脖子,头埋进他的胸膛里。翟晙圻低头问她:“我们去医院?”
她眼睛闭着,摇头说:“我想回家。”
翟晙圻声音很低,却是答应了她:“好,我带你回家。”
苏倩紫在车子上沉沉睡去,她从来没有在家以外的地方睡得这么熟。或许是车里的温度适宜,又或者是,加班的劳累和电梯里的惊魂不定消耗了她所有的心力。
翟晙圻的车子在空旷的马路上开得飞快,很快到了苏倩紫公寓楼下。他看着睡在身旁座位上的人,终究不忍心叫醒她。
他侧头,看了苏倩紫许久。
她蜷靠在椅背上,披着他宽大的西装外套,显得身形更小,刘海挡住她大半边侧脸,模样静谧而安稳。
如果她就这么一直在自己身边就好了。仿佛只要看着她,这世间所有的东西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翟晙圻拨通郭宝仪的电话,言简意赅地交代:“宝仪,给苏主管请两天假。”
他话音刚落,身旁的人忽然有了动静。
翟晙圻再 次侧头看向她,只见苏倩紫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住自己,声音很轻,却还是字句分明:“我不请假,我的奖金——”
翟晙圻顿时被噎住,过了半晌,才对电话那头的郭宝仪说:“调休,给她调休。”
苏倩紫看着他,总算是笑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