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顾及正视着自己仇视的目光,轻轻推开董鄂涴贞伏在床边的身子,福临二话未说抱起董鄂宛如冰冷的身体,在众人的目光下踏出了乾清宫。
殿外艳阳高照,庭落中满园的桃花儿开得正艳,花瓣随清风飘落在地,扬起福临鬓角的发丝,所拥女子的头发散落在微风里纠缠于指间。
三千痴缠,终究尘缘相误。
刺眼的日光使得双眼微闭,耳边文武百官的请安声轻起轻落,福临终是明白当初华严寺的老方丈年复一年的忠告所为何意,原来这一份缘本就不属于他,而他却硬是牵强而得,结局可想而知。
可若当初知晓是如今这般结局收尾,他宁可放弃一切换取她的一世安宁,而非如此阴阳两相隔。
“温莫言!”
“皇上,您这是要去哪儿?”看着福临怀里拥着的沉眠的董鄂妃,温莫言看了看他身后的乾清宫,这三个月皇上都未曾踏出一步,现在是要去哪儿,不得而知。
“备轿,朕要出宫一趟。”不容拒绝的话语,即便是疲倦蕉萃的状况下,福临身上笼罩着的皇者威严都未曾淡去,而他温莫言从不畏惧任何人,除了他,爱新觉罗福临。
“属下这就去准备。”没有过多的话语,温莫言离开在宫殿前,不多时一辆素色的宫轿稳稳落在了福临面前,看一眼被撩起的轿帘,轻运内功踩上这轿门。
“不必跟随了,朕独自出宫便可。”轻风起轿帘落,福临的声音自耳畔传来,温莫言停留住了前往跟随的脚步,原地观望着宫轿远远离开在视线里。
宫轿在寂静的街道上行走而过,看家家户户高挂而起的素色纸灯,福临的心头莫名一阵悸动,大赦天下三日全名悼哀,这是他连夜下达的圣旨。
其实对于董鄂宛如,他根本想不起如何爱上,三千后宫他爱新觉罗福临何不是想要什么样的女子便得之什么样的,可那也都只是在董鄂宛如出现之前罢了。自那匆匆一瞥,在福临的心灵便划过了一道伤口,他只知她若一直在自己身边,他便一直爱着。
独爱她一人。如今她已经早先一步离开,他的心亦如死灰沉寂。
“就在这儿落轿,尔等先行回宫罢。”遣退了一路抬轿的宫廷侍卫,福临起身走出轿子,怀里依旧紧抱着董鄂宛如早已冰冷的身体,一步迈进了面前的寺宇之中,他的身后大理石雕刻的寺碑上华严寺三个字如游龙般游刃有余,正是他三年前刚刚遇见董鄂宛如那日所提之字。
站在寺庙的门外久久未踏进,福临只是将怀里的人儿抱的愈发得紧,生怕那一丝自己给予的温存也会随之消失。
“吱呀。”的寺门开启的声音在耳畔想起,打断了游荡在三年前的思绪,福临抬眼望去於虔正在寺宇的扇门前,手心拨弄着那串小叶紫檀的串珠,脸上的笑容慈悲大渡,一如三年前。
日光将华严寺笼罩在光晕中,庄严的寺宇被染上薄层神秘。
禅房的诵念声未曾停歇,幽然的檀香伴随着微风拂过面来,沁入心扉,安静神宁。於虔看一眼禅房上平躺着的女子,轻叹着气:“女施主早已没了声息,皇上为何还不愿让她升入极乐世界,渡化为人。”
捻一尘灰埃,珉一口杯中清茶,菩提花的沁香一如三年前畅谈之夜,福临搁下了手中托着的紫砂杯,长叹一声,时隔三年,早已物是人非。
“於虔,你乃佛尘中人,佛修五百年才得转身,一千年才得钟情。”回身看了看安静躺着的董鄂宛如,福临默默地转回了身来,叹息:“朕只知为了与她在一起,什么缘分天理朕都不顾了,可为何真的在一起了,她去先早离朕而去……
福临的话未曾说的完,早已哽塞在喉间。
“可无论皇上的爱多么深沉,人死皆不能复生,尘世间的众人都一样。”於虔的一袭话语终究如这夏日里的寒风一阵,拢上心间,拔凉拔凉。
见福临未说半句,於虔接下去道:“若任由娘娘的身躯如此搁浅,定是不能超渡升入极乐世界的,还望皇上三思,阿弥陀佛。”
“於虔,你可知朕最烦你什麽吗?”
“贫僧不知。”於虔挪动着桌前的杯器,浅酌半杯一口珉之,随后又得执起搁于一旁的串珠,不知所云的诵念着,毫无去在意福临黑沉的脸色。
福临只是抬手按住了於虔拨弄的佛珠,沉默着,眉头上的褶皱未曾有一丝的舒展,低沉的声音暂时盖过了这禅房中循序循环着的诵经声:“朕最讨厌你这诵念之声,重复反之无非那么句阿弥陀佛,念得人心乱。”
“可如今,朕却觉得若有那么一天自己置身于这清寺庙宇中,青灯一盏相伴度过余生倒也不错。”此话一出福临的脸上倒依旧是黑沉的神色,只是回身望了眼董鄂宛如,於虔便那样与他相面而坐,看尽他眼里的不舍与忘尘,这与三年前那个庄严俊肃的皇上是截然不同的。
“皇上……”於虔慌了神,三年前他所担心的事情,今日隐隐觉着即将发生。这一切苦果於虔自知自身亦是罪过的,若当年便告知了他此情不会远久,那今日便不会发生种种事故了罢。
“於虔,你说朕与你在这华严寺相伴可好?”淡淡的笑意潜藏在话语中,福临拂着衣摆起了身,轻走至檀木床缘边半蹲而下,修长的玉指抚过董鄂宛如苍白却依旧绝色的面容,长声浅叹。
於虔渡步至他的一侧,手指间缠绕的佛珠依旧在拨动着,合上的双手并十,低垂的视线望向禅床上的女子,诵念道:“施主在尘世间走一遭,却含笑离去,实乃善哉,阿弥陀佛。”
“皇上,今日恰逢七月三十,地藏菩萨生辰,乃普度六道众生先王升天之佳日,老衲是否替娘娘渡化……”於虔的话尾音极轻,带着些试探,视线落在福临那张毫无神色的面容上,等待着回音。
然,约莫一个半时辰过去,福临突地起身来,抱起禅床上躺着的董鄂宛如踏出了禅房外,八月旬的天随不热的让人心慌,阳光却也愈发的刺眼,梵念声透过空气层笼罩在整个寺宇的上空,給这八月微燥的心带来了一丝的安逸。
福临不知皇宫中繁花万千皆败落在八月艳阳下,可为何这华严寺院落里的菩提兰却依旧傲放着。难道,是神的眷顾?
“呵呵。”冷笑出声,对于神灵,他福临自是从不信的。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已以殒忘;将念代语兮,倾诉衷肠。”福临信口而出的诗句,思绪回想到成婚那日,他亦是念诵着这样的诗句对她许下承诺,他记得她当时的笑容,淡淡的却很是欣慰。
他还记得初见时那匆匆一瞥,记得她隽秀的字迹所提的句子:愿执一人之手,生死共蒂。
身后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传入耳里,拂起衣袖福临匆忙擦拭干了眼角的泪迹,转身走过於虔身旁:“方丈可否与我一同,超渡爱妻?”
萧然的背影是那般的孤单,於虔久留在原地,菩提兰落在脚边,弯身轻轻捻起放置在手心,低视。
自幼起便被父母寄养在寺庙跟随僧人们吃斋诵经,对于这些情情爱爱於虔自是不曾经历过的,但方才瞧着福临那般黯自伤神却又害怕被道破心里的情景,遁入佛门的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心酸。
福临方才诵念出口的《凤求凰》里,任是谁也能听出满满皆是对董鄂宛如的思念与痛舍,这是他第一次称呼於虔为方丈,他与他自三年前有缘相识便是知己,如今却让於虔愈发地感觉陌生。
而他对这位曾是整个京城有名的才女董鄂宛如,甚是痴情,他不自称为朕,亦不唤她做妃,而是妻。在他的世界里,早已没了皇帝妃子之分,有的,只不过是心里简单的爱念,痴缠一生却无果的缘分。
待於虔回到大雄宝殿内堂的时候,所见的便是一众僧人围着的福临,他此时面对着香昙而跪,蒲垫旁的地面被贴心的铺上了薄垫,董鄂宛如正安然地躺在上面,笑容淡然如方。
“师父,他……此人久久不听劝离寺,说是要削发入咱空门。”其中的一位素衣小僧扭头见着了於虔,恭敬地走上前说着,话语里满是对福临赖在这寺中的不解,看他华服着身,为何想要做个小和尚。
“出家之人,无念无妄无杂念,你们为何不继续诵念?”扫视了一遭,僧人们纷纷归位念起诗经来,瞬间偌大的大雄宝殿的内堂中央便只剩下了於虔与福临,相视而站。
径直走过福临身前,於虔同往常一样,燃了三柱青木檀香供于香昙中,继而念着佛语,不去理会一旁蒲垫上双膝而跪的福临。右手拨弄着的佛珠有节奏地发出声响,左手平摊而放,一朵幽然的菩提兰赫然在目。
等半柱香的时辰,於虔原本紧闭的双眼终是缓缓睁开,拂袖伸手扶起了跪于佛祖面前的福临,道:“皇上当真要远离荣华富贵,遁入我佛空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