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婉颐有了心理准备,当陈灵兰和二姨太带着明哲、明昊、明毓三个孩子还有宗管家出现在灵堂的时候,她还是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等她明白过来这不是梦境,叫了一声“妈妈!”便用力扑到母亲的怀里,实实在在地大哭了一场。对于苏家来说,当家人的逝去可以说是塌天陷地的事,但她在七少爷和淳焕大哥面前一直隐忍,默默流泪。只有在母亲的怀里,她才真正释放出来。这一哭,她哭得淋漓畅快,肝肠寸断,直教这些日子的委屈痛楚,扰心害怕全部化成了眼泪,沾湿了母亲的衣襟。陈灵兰抚着女儿的头发,神色凄然,泪水始终含在眼框没有流出来。其余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处,既为死别,亦为生离。
屋外和尚颂经的梵音越来越密。天,黑沉沉的,重重云雾遮天蔽月。
随着道士一声喊:“启灵——”,灵柩慢慢抬起。声势浩荡的仪仗队伍由上书苏府出殡的生花牌额引领,缓缓出了府邸。夏日的中午,虽没有毒日当头,但气温仍然很高。雪片一样的“路溪钱”从“探路人”手里撒出,又从半空中扬扬洒洒地落下,扑向街面的每一个角落。苏氏一族全身重孝尾随其后。苏启盛在广州的口碑甚佳,尤其是西关燃起战火之时,他开门庇护商民,其行为深受推崇,因而沿街排满了摆着元烛供品的“路祭”香案。
一阵夹雨的风扑面而来,婉颐有些恍惚,眼前似乎有个长得很象自己的女孩正挽着父亲的手在风中走着,高跟鞋踩在甲板上发出的声音是那么清脆,一下又一下踩在她的心头。“爸爸,我们今天是喝中国早茶吗?”女孩的声音里扬溢着满满的幸福,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婉颐的眼睛模糊了。两个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女孩的笑声在风中隐去……
“小姐,你看!”迎霜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武阳,连忙拉了一下身边的婉颐。婉颐回过神,顺着迎霜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武阳神情肃穆地站在街口一个香案边,手持三柱香拜别灵柩。迎霜忍不住低声说:“七少爷这几天没来府上,只让人送了一个生花圈,我道是他把咱们给忘了,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武阳。”
武阳也看见了送殡队伍中的婉颐,四目相对,婉颐朝他微微点头。见到武阳,也就等于见到了七少爷。
送葬队伍往苏家祖坟山上走去,队伍连绵了一里多地。经过一片橄榄树林,走在仪仗队伍靠后位置的兽口亭忽然停了下来。“探路人”问:“怎么了?”抬轿两个人中的一个哭丧着脸说:“闹肚子!”“探路人”说了一句:“快去快回,你们可不能少。”两人连忙把轿抬到树林边放了下来,闹肚子的人提着裤子跑进了树林。婉颐看在眼里,不露声色,队伍的尾巴一会儿就消失在树林尽头。两人看看周围没人,立即打了个忽哨,两名苏家的护院出现在林子里。他们把藏在轿里的东西合力抬了出来,迅速隐进了树林。
警察局里,督军的几名护卫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墙角。郑探长站在一旁疾声厉色地说:“对不住各位,劝你们不听,只好出此下策。你们老爷要找,但人家苏家的事更重要,我看你们还是别找苏家的麻烦了。那么多目击证人都证实了你们家老爷已经离开了苏府,你们的人昨天不是也进府查看了一天吗?告诉你们,这苏家也就是遭难,他们才这样忍气吞声,你们才能想查就查,我们才敢想搜就搜。这要是换了苏家老爷在世的时候,咱们早就自求多福了!”
那几个人原先对他还是怒目横对,恶语相向,听了这番话,全部打了蔫。郑探长看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转身了出门,顺手把门“呯”一声带上。
屋子里安静了许久。终于,其中一个人唉声叹气地说了一句:“兄弟们,回去不能交待,必是死路一条,如今天大地大,我们……还是各自逃命去吧!”
灵轿回苏府的时候下起了阵雨,雨时大时小,更增添了送殡队伍里的哀伤气氛。行完接灵仪式,喃呒念经,将灵牌在雨中焚化,举行点主陛座。这是广东特有的丧葬风俗,即先备好神主牌,书写逝者生辰八字,逝卒时间,承祀者名称等,神主牌的“主”字,暂缺一点,写成“王”字,然后请尊贵的人补点王上一点,成为“主”字,所以叫“点主”。
给苏家主持点主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婉颐两年前曾在回国的远洋轮船上遇见的那位“李伯伯”,李伯伯当然不姓李,他姓宋,如果不是他是主动上门承揽此任,婉颐还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实姓氏。宋世伯手持朱笔,笔端向东点上一点,然后再用墨涂黑。点后把笔抛去,明哲、明昊一同“接笔”,苏家子孙叩拜。神主牌安在桌上,烧纸一照,陛座即完毕。迎霜给各位来宾奉上利是,苏家全家换上吉服,向亲友叩拜。
出殡仪式结束后,苏家老小站在府外送亲友出门,葵叔走到婉颐身边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地说:“这边的事情也办完了。”婉颐点点头。
门口,一位夫人拉着陈灵兰的手说:“大太太,您要多保重。”陈灵兰轻轻点头,没有过多的说话,脸上始终保持着一份淡然,礼数周全地相送。
婉颐望着母亲的身影,心事重重地对葵叔说:“母亲从昨天回来到今天送父亲出殡,都是一副从容的样子,她太镇定了。”葵叔接过话,“大太太向来吃斋念佛,人去世即登上西方极乐世界,也是一种超脱,太太可能也是想开了吧。”“但愿如此。”不知为什么,婉颐的一丝忧心总是挥之不去。
警局胡局长办公室,看着天色已经不早,他越来越坐立不安。一位探长敲开门走了进来,胡局长见他连忙上前问:“事情办成了没有?”探长谗笑着说:“局长,您让办的事都办妥了,水警那边顺利放行,是大管家亲自提的货。”“好!”胡局长舒一口气,身心疲惫道:“看来这苏家还是不能轻易得罪。”
小粽躺在病床上昏迷了好几天。送他进医院的时候,葵叔多留了一个心眼,他让人直接找到周院长,秘密安排对小粽的救治。周院长也知道事关重大,为免人多嘴杂,只让自已的女儿负责对小粽的照料。
“老爷!”小粽大呼一声,突然睁开眼睛,整个人从病床上弹了起来,刚看清眼前的景象,肩膀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不由得“嗞”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被人按住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动,小心你的伤口。”
“这是哪儿?”小粽茫然四顾。他所在的是一个单人病房,只有他一个病人,床头挂着输液的药瓶,针头一直连着……他顺着黄色的胶管看下去,啊?是自己的手!他最怕看到针头,不由得又是一阵龇牙咧嘴的疼。
“这儿当然是医院!”语诺出现在他面前。
“周小姐!”小粽和语诺曾在苏家有一面之缘,小粽记得这个医术高明的年轻女医生。他看着语诺的脸,慢慢有了些回忆。“不对!”他叫了起来,“我不该在这里,我要找人去救老爷!”说着,他一把拔下针头,掀开被子跳下床,半天没找着鞋。他干脆光着脚跑出了病房。
“哎——”语诺还没有反应过来,小粽已经跑远了,她看着顺着针头流出来的药液无奈地叹了一声。
迎霜跑进婉颐房间的时候,她正坐在床上跟二姨娘商量家用的问题。苏家老宅被烧,在六横路上的这幢寓所又被打砸了一遍,损失不少银钱。两人合计,苏府现有的人还要生活下去,该置办的还是要重新置办。苏家的银行已经转去香港,只在本地钱庄留了一笔活钱。二姨娘从香港带回了几张银票,兑清过后,苏府往后的日子也还能过得去。
“小姐,小粽回来了!”迎霜一进门就大喊。婉颐听到这句话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人在哪儿?”话音未落,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了她一声:“姐!”小粽从门外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这个七尺男儿眼泪横飞,“姐,我对不起你,我没能护住老爷!”他一路跑得急,伤口有些破裂,肩头的纱布上渗出了血。
“小粽,你快起来。”婉颐连忙想拉他起来。“不要拉我,姐,你让我跪着,这样我心里好受一点!”他一回到苏府,就看到府里一遍素白,又看到人人手挽黑纱,拉住一个人问,才知道老爷已经去世了。迎霜见了又忍不住抹开了眼泪。
“小粽,事情我也知道个大概,大家都尽了力,父亲根本不会责怪你。”婉颐说这句话的时候忍住了泪水。
“姐,他们太狠了!”小粽想起那晚的情形,不由得怒火胸烧。算上小粽,苏启盛只带了四个护卫,对手却不露底细。“我想不明白,老爷去合香楼也是临时起意,只提前了半天安排,怎么好象有人早就知道,我们完全是自己走进陷阱里去的!”
婉颐这几天忙着父亲的葬礼,压根还没有精力静下心来弄清父亲的死因,唐七只告诉她父亲的死讯,没有向她提及细节,而淳焕大哥从头到尾就没有说一句话,只有从唐府回来那天,送她的那位秘书简单地告诉她,父亲是中枪后跌入荔湾湖溺亡,是抢劫还是仇杀抑或有其他原因都语焉不详。忽然听到小粽提到那天发生的事,她的脑子一下被激活了,迅速进入了寻找答案的状态。“你是说,父亲是中了计!”
小粽仿佛终于找到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一把拉住婉颐的手,激动地说:“是的,我们中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