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午九、十点钟开始，陆陆续续有许多人来苏家吊唁。院子里搭起了一个灵棚，里面有十几个和尚手持法器唱念着往生咒。葵叔去忙下葬的事情，其他人各有各的安排，苏府人手顿显紧张，从上午到傍晚，婉颐一刻也不能停。

苏启盛的好友众多，他素日里为人豪爽，待人友善，大家都赶来送最后一程。婉颐身披重孝，带着小宝站在堂前一一致礼。小宝伏在迎霜的肩上，小脸蛋上也好似有淡淡的忧伤。

天色渐晚，迎霜掌上了蜡烛，明灭的烛火加重了灵堂里忧伤的气氛。吊唁的人渐渐离去，婉颐对迎霜说：“你带小少爷下去休息，你们也累了一天了。”小宝一直乖乖地陪着她，婉颐摸了摸小宝的头，心生怜爱。

迎霜正要抱着小宝离开，还没走到门口，就看见门外有个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着长衫，戴墨镜，外表看起来象是一个商人。迎面走来，步伐坚实有力，无形中让人感到一种威压的气势。迎霜呆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抱着小宝退到婉颐身边，“小姐，你看。”

婉颐也在看这个人，他进了灵堂后，行为举止颇异于常人：如果说他是父亲的朋友，他既不上香，也不慰问家属，一直站在苏启盛的像前凝望；如果说他不是父亲的朋友，他又看得如此凝神专注，间中还会摇头叹息。

灵堂里只剩下这一位前来“吊唁”的人，他终于转身走到婉颐面前，半摘墨镜，仔细打量了一下婉颐，“你是苏小姐？”他的语调里带有浓重的北方口音。

婉颐点点头，神色略显防备，“先生，您是家父的故交？”

他把墨镜重新架上鼻梁，傲慢地背过手，“算是，我们是不打不相识的故交。”

“不打不相识？”婉颐听着来人有些语气不善。

“苏小姐，别担心，你父亲的账，我不会算到你的头上。只是遗憾，我手下那帮废物蠢材没逮住你父亲，他要是落在我手上，我是不会让他死的！”他的语气及为张狂。

婉颐听了这番说话不由得怒火胸烧：父亲尚未入土为安，此人竟敢在灵堂上口出狂言！婉颐抬头看了看父亲的遗像，心想：若是父亲在，一定会让他后悔刚才说的这番话。但是现在，苏家要人没人，要枪没枪，这个人挑准了时候来，究竟想怎么样？

他的视线转移到迎霜手里的小宝身上。仔细看了一会儿，莫明其妙地说了一句：“嗯，象，真的是很象！”婉颐下意识回身护住孩子，一边示意迎霜快把小少爷带走。

“别急。”他伸手拦住迎霜，迎霜吓得定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他回过头对婉颐说：“苏小姐，我们要好好谈谈。”

婉颐怒道：“你再敢无礼取闹，我就让人把你送去警察局！”

迎霜也连忙帮腔道：“是啊，我现在一叫，马上就有人来抓你。”

“警察局？”他发出一声冷笑，“苏小姐，我劝你仔细掂量一下，我若是想踏平你这里，可以说不废吹灰之力。你以为你们苏家还能呼风唤雨吗？门外那些国军守卫，你怎么不想想，他们是不是来监视你们的？”他把一张国民政府签发的出入通行证重重地放在祭桌上，长明灯被风势带得晃了两下。

迎霜一看马上掩住了嘴，这果然是进入苏家祭奠的派司。“你……”婉颐一时语塞，他说的话听起来似乎在理，在这个复杂多变的局势下，敌我双方瞬间就会掉个位置，为了共同的利益，敌人说不定就变成了朋友，朋友立刻变成了仇敌。

婉颐暗暗叫苦，她现在没有任何援手，面对这种强敌，且看他是如何出招。她缓缓道：“苏家此前公馆被烧，此后当家人亡故，就连容身之所也刚刚被抄，你若要谈，恐怕我手中没有对等的筹码，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你有，你当然有，做为苏家的大小姐，你多少会知道一点有价值的东西。”这个人依然主动地把握着谈话的方向。

“哦，那就说来听听！”婉颐决意顺藤摸瓜，弄清他的来意再做打算。

“好，痛快！”他索性撩起长衫，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先自我介绍一下，我乃绥军督军。”

“绥军督军？你是北洋的！”婉颐吃了一惊，广州是国军的大本营，一个北洋的督军居然敢在这儿出现，简直是有些胆大妄为。

督军哈哈一笑，“这有什么，来看看朋友总该是可以的。”

婉颐摇了摇头，“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你还有心思看朋友，你的军队说不定就在前线打着仗。”

“苏小姐所言及是，我的军队的确在鄂赣一带撕杀。我原本是不需要亲自出马，但是我手下的那个旅长，妄我信任，负我重托，为了一个女人坏了我的大事。”督军想起龙见奇不但损兵折将，还和那个女人一起不知所终，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早就知道龙爷和三姨太的关系。龙爷在他手下的时候敢打敢拼，作为犒赏，他送给龙爷各种各样的女人。但是这个龙见奇看起来狠辣，在这方面却很保守，总是女人刚送去不久，他又把人家完好地送了回来。在一次庆功宴上，督军让人轮番上阵把他灌醉，他酒后吐了真言，督军这才知道龙爷已经署意了一个身份特殊的女人。他原想利用这层关系达到自己的目的，没想到却失算了，可以说是陪了夫人又折兵。

“女人？”婉颐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提这件事。督军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宝一眼，“是，女人，一个杀了自己丈夫的女人，一个让另一个铁血男人搞不清东南西北的女人。”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婉颐不想听他拐弯抹角，尤其是他提到的这个女人，似乎与苏家有莫大的关系。

“我今天可不是来谈这个女人的，”督军见她有点兴趣，故意停止了这个话题，“现在鄂赣战事吃紧，我急于补充枪支弹药，两军交战，粮草先行，没有粮草打不了胜仗。所以，特地来找苏小姐商量。”

婉颐讨厌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这位督军刚提及自己留心的事又拐上钱的问题。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左右谈话的内容，只好环视了一下灵堂，苦笑道：“常言说，炮弹一响，黄金万两。你看看我这苏家，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你还找我商量什么？”婉颐说的是事实，但她隐隐觉得督军根本没有在意这句话，他的眼睛在墨镜后直视着自己。

果然，督军摆摆手说：“苏小姐，谁不知道这点小挫折，远远没有伤及苏家的元气。不过，我这次不仅仅是来打一下你们苏家的秋风，拿回原本就属于我绥军的军饷，我还要另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婉颐听到这里简直被气糊涂了，说钱的事也就罢了，苏家还有什么东西值得被搜刮？

督军站起来走到灵堂中央，直视着苏启盛的遗像，“苏小姐，你父亲在大元帅身边一直是不可或缺的重臣。听说，他保管了一把钥匙，这把钥匙能打开南方秘密金库的大门。”

“钥匙？南方金库？你搞错了吧！”婉颐有些哭笑不得，“督军大人，但凡知道一点南方政府实情的人都清楚，商团为何作乱？陈军为何起兵？南方金库一说未免太无稽了吧！”

督军摘下墨镜，拿在手上擦了擦，漫不经心地说：“苏小姐，跟你说了这么久，我知道你很聪明，你若真不知道，对你来说算是一件好事。”

他慢慢向婉颐逼近，迎霜见势不妙，抱着小宝在拦在他面前，“你想干什么？你可别乱来啊！”督军抬手把她推了个趔趄。“迎霜别过来，保护好小少爷。”婉颐慌忙说了一句。

督军一步一步把婉颐逼得往后退。突然，她的后背被一张桌子顶住了，这张桌子是用来置放祭拜用的香和金纸银钱用的。婉颐退无可退，督军欺上前来。

“苏小姐，你长得真漂亮，若是你知道这个秘密又不肯说，对你动了粗，可别怪我心恨手辣！”督军一只手伸过来要捏她的下巴。“别碰我！”婉颐十分后悔没在灵堂内留下一名护卫，她仓皇转身，想躲开这只可怕的手，督军抓住她的胳膊，狠狠把她拧了回来，在他巨大的身影下，婉颐就象是一只麻鹰嘴里的小兔。

“不要……”在婉颐眼里，督军的脸越看越象一个恶魔，被他抓住的那只手，骨头好象快被捏碎了。婉颐拼命挣扎，另一只手往后寻找支撑。桌上不知谁放了一把剪刀，慌乱间，她摸到这把剪刀，想也没想就向督军用力扎去。

血，撒了一地。督军突然定住了，他慢慢地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再也没有动弹。婉颐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把带血的剪刀，剪刀上的血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掉。迎霜吓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小姐，你杀人了！”

婉颐一听，手上的剪刀“铛”一声落了地。她茫然地把双手举在眼前看了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骤然回过神，急忙道：“迎霜，快，把小宝交给别人，再回来帮我把这个人藏好，千万不要给别人看见。督军的人一定布置在外面，一旦给人发现有异样，后果不甚设想。”

“是，小姐。”迎霜连忙抱着小宝离开了灵堂，到门口的时候她特意放慢了脚步。

婉颐看着地上督军的尸体一阵反胃，手伏在墙上不停地干呕。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了看父亲的遗像。烛光中，他仿佛又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面前，“女儿，别怕！咱们有过约定，你还记得吗？”她慢慢镇定了下来，在心里默默地对父亲说：“记得，我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