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选晚宴穿的衣服本来是一件很费神的事,不过今天婉颐的运气好象不错,在五颜六色的大衣橱里,她一眼就看中了一条样式简单的淡藕色通花纱裙,这是她在英国订制的西式晚礼服,用料讲究,质地上乘,穿上身非常舒适。合体的剪裁不仅勾勒出了她身体的美丽线条,还让她原本有些显瘦的身材更加高挑。她把头发高高挽起,露出漂亮的脖子,戴上了一条红宝石项链,一对同款式的耳环,整个人看起来既精致又轻盈。
出门的时候,夜幕开始降临,天空透着诡谲的暗红色,风暂时停住了,空气静悄悄的。婉颐和父亲分坐两辆车,苏启盛带着三姨太坐另一辆车。三姨太今天穿了一条艳红的西式长裙,露出粉白的胳膊,戴着苏启盛给她买的钻石项链,可谓美艳如花,贵气逼人。
小车开进英国领事馆,三幢白色的西式洋楼掩映在凤凰花树丛中,这里四面环水,不时可以听到从珠江上传来的轮船汽笛声。两名侍从为他们打开车门,苏启盛身穿黑色礼服,一手挽着三姨太一手挽着女儿走进大厅。
巨大的水晶灯下,宾客济济,香影浮动,一个三、五人的乐队正在演奏小提琴曲。今天晚宴来宾大多是各银行的董事、洋行的买办,还有各国领事馆人员。苏启盛离开广州已有三年时间,言行举止仍然倍受嘱目,刚刚还在三五成群一边品尝餐前鸡尾酒一边聊天的男男女女,一看到他们进门,都纷纷主动上来打招呼。
“会长大人好久不见,听说被南方政府委以重任。”
“会长从西欧回来可是带来了好消息,今年的外销都要看您的了。”
“今年丝绸行情不错,苏会长精神焕发。”
另一群夫人太太关注的焦点则集中在三姨太浑身撒发出来的珠光宝气上。“苏夫人真是青春美丽,艳压群芳……”
三姨太是第一次以太太的身份陪苏启盛出席这样正式的场合,在众人不停地夸赞下,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让她十分陶醉。美中不足的是身边多了一个抢她风头的婉颐。婉颐陪着聊了一会儿,便对父亲说:“爸,我好象看到文家的二小姐,我去找她叙叙旧。”“去吧。”苏启盛拍拍她的手,他知道这个懂事的女儿想把站在他身边独挡一面的机会让给三姨太。没有婉颐碍眼,三姨太的心情顿时舒坦起来,不时妙语连珠,更显妩媚。
婉颐避开众人的目光,一个人走到露台边一个比较暗的角落。呆了一会儿她才发现,这才是个绝佳的位置,不仅空气清爽,又可以观察到大厅里的情形,还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还有——面前的餐桌上呈阶梯状放着各种各样的水果沙拉和香槟。刚陪着父亲应酬说了半天的话,这会儿觉得口很渴。她从桌上拿了一杯香槟,先浅尝了一下,觉得味道不错,还很解渴,便一口气喝完了。一个侍应端着几杯五颜六色的东西经过她身边,婉颐以为是饮料,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杯,也咕嘟一口喝了下去。“嗯,有点甜。”她抿了抿嘴回味了一下,香槟的汽泡从胃里返冲上来,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嗝。
“小姐,您酗酒吗?这可不是大家闺秀的所作所为。”一个声音陡然从她背后响起,原来她只顾自己找个清静没人发现的地方,没想到有个人早已站在露台上。露台没有开灯,又隔了一层玻璃门,他穿着黑色礼服,所以婉颐走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露台外面有人。这个人原本也是离开人群独自欣赏江景,当他想回身避过江风点燃一支烟的时候,偶然发现口渴的婉颐喝完香槟又灌下了那杯深海蓝焰。他拿下嘴里的香烟,把火机塞进口袋,推门走进大厅。
婉颐措不及防,吓得心肝都快跳了出来。她转过身,一位年轻的男士双手插着口袋,正倚在露台的门框上看着他,嘴角还仿佛带着嘲笑的表情。婉颐拍了拍胸口,毫不示弱地回敬了一句,“先生,您吓着我了,您这样也不是绅士的所作所为。”
他双眉微蹙,“您不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失仪吗?”,
失仪?有那么不堪?那杯烈性的深海蓝焰开始冒出一点酒劲,酒精给她壮了胆气,她扬起了头,“象您这种身份的先生,不应该这样关注一位素不相识的小姐,您这样算不算无礼呢?”
“哈哈——”那个人笑了,把婉颐弄得莫明其妙。他笑得很开心,头微微后仰,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一会儿,他收住笑容站起身慢慢朝她走来,“如果我没猜错,您就是苏小姐吧,您好象没有传说的那么温柔内敛,”他的语调平稳,波澜不惊,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磁性,“你……会吃人。”最后三个字,他一字一顿几乎快凑到了她的耳边。婉颐心中有一丝慌乱,这样的声音似乎在哪儿听到过。他离她很近,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飘了过来。
“我见过您?”婉颐迟疑地说。那个人怔了一下,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移开看向别处,“我想我们很快会真正了解彼此的。”他伸手从餐桌上拿了一杯香槟,做了一个敬酒的姿势,转身走进人群里。
“婉颐,你怎么在这儿,真让我好找。”一位二十来岁身材微胖,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子走了过来。“您是……”婉颐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认识他。“我是徐子东啊,我爸和你爸一直都有生意往来,我过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你还来过我家吃蛋糕。”
“是你呀,我想起来了,你是天怡洋行的徐少爷,好久不见。”婉颐暂时把刚才那个“可恶的人”忘在一边,友好地跟他握了握手。“我看见晚宴排位名单,可巧我就坐在你的身边,到处找你来着,想不到你在这儿。”徐子东对儿时乖巧伶俐的婉颐印象特别好。
“是吗,那太好了。”婉颐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去看晚宴安排的位置,没想到会有人主动找到她。“对了,晚宴后的舞会我想请你做我的舞伴可以吗?”按照英式晚宴的安排,晚宴过后就是舞会,一般男子都会请一个女子做相对固定的舞伴,徐子东当然不会放过邀请婉颐的机会。“好啊!”婉颐一口应承下来。
忽然,大厅里的人群出现一个小小的骚动,一位中年男人挽着一位女士走了进来,女士的身后还跟随着一位年轻的女孩。徐子东见婉颐的目光转向那边,善解人意地告诉他:“你认识他吧,他现在可红了,背后有日本人撑腰。婉颐,我听说伯父和英国人交好,国王都接见过他。”婉颐当然认识那位中年男人,他叫牟时甫,是父亲在商会的主要对手,论财力势力都和苏家不相伯仲。
“那两位女士有些面生。”婉颐说。“她们刚从上海来广州不久,年长的那位是茹夫人,听说在江浙一带财雄势大,牟先生前年丧妻,现在正在追求这位茹夫人,年轻的那位叫谨荷,是茹夫人和前任丈夫所生的女儿。”徐子东现在和牟时甫的女婿打得火热,知道一些内幕消息。
“哦?有点意思,茹夫人不是那个谁家的表亲么?”婉颐跟了父亲几年,对同行业家族的谱系有所了解,但她没把“那个谁”说出来,显然徐子东也没有在意。“是啊,茹夫人还年轻,听说牟先生追求她的时候还费了不少心思呢。”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婉颐不想和他展开这个话题。晚宴快开始了,可别因为解释过多伤了胃口。
人群开始陆陆续续往晚宴大厅门口集结,“晚宴开始了,我们过去吧。”徐子东领着婉颐顺着人流走进宴会厅。
宴会厅居于英国领事馆副楼位置,面积不大,四周挂着西洋油画,大厅中间排放着几张铺着紫色金丝绒的长条桌,桌上盖着洁白的餐布,餐布上放着银烛台和大型的玻璃花樽,花樽里的玫瑰和香水百合正开得涂靡。徐子东找到他和婉颐的位置,正想替她拉开座椅请她入座,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从侧面传来:“对不起徐公子,您弄错了,这个座位是这位先生的,您的座位在另一边。”徐子东不悦地转过身,领事馆的外务参赞正站在他身边,参赞先生递过排位名册,徐子东低头一看,自己的名字果然不在这边。他不可思议地笑了笑,看了站在参赞身边那位先生一眼,无可奈何地离开了这里。
婉颐诧异地看着徐子东离开,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发生变故,随着客人相继落座,她不便表示异议,只得暂时接受这个安排。
“苏小姐,我们又见面了,”那个人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他把翩翩风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没有丝毫矫揉造作,“我正式介绍一下自己,小姓唐,名容礼,排行老七。”
“哦,您就是唐家七少爷,幸会。”婉颐平复了一下心情。唐家是一个神秘的家族,在政、经两界并不广为人知,但婉颐听父亲说过,唐氏家族与国内几家重量级财团若隐若现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眼前这位唐七少爷就是唐氏家族众多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
唐七替她拉开座椅请她入座,然后自己坐在她身边。婉颐刚一坐下就发现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右斜角上那位脸色苍白长相甜美,她刚知道名字叫谨荷的女孩,坐在另一桌的徐子东,还有远处的牟时甫和茹夫人。对面的一位太太忍不住轻声说:“唐先生和苏小姐真是太般配了!”婉颐听到心里面难免有些尴尬,唐七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异样,但这二人都有极好的修为,频频点头笑而不语。
婉颐微微侧身对唐七说:“敢问七少爷,您刚才是故意的吧。”“当然,”唐七似乎早就知道她会问这个问题,一口承认下来,“不该有些人得到的东西他就不能碰。”说这话的时候,他居然还面含微笑地和斜对面汇丰银行的董事史密斯先生点头打招呼。“你刚才走开怕是早就想好了有这一出,这明明是徐子东的座位,你为什么要把他赶走。”婉颐面对他的直率干脆不再绕弯子,唐七也侧过身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说过了,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这时,侍应开始端上菜肴,他一边拿东西一边低声说,“你还是顾及一下自己吧,对了,你的头不晕么?”婉颐瞪了他一眼,她忽然觉得这个人除了有些霸道外,其实也没那么讨厌。
宴会厅里响起一首优美的小提琴曲,众人都在细细品尝今天晚宴的主盘。“麻烦帮我递一下胡椒”,婉颐对唐七说。唐七拿起面前的胡椒瓶递给她。一刹那,唐七衣服上的袖扣吸引住了她的目光,“鎏金回纹,怎么这么眼熟?”
是他吗?婉颐心想,那天在船上扶她的人,有一副跟这款一模一样的袖扣,可是当时她一心记挂着父亲,根本就没注意看清那个人的长相。
“唐先生,您这幅袖扣很特别,是哪个国家哪位巧手工匠做的,改天介绍我认识一下,我想请他给我父亲也做一副。”婉颐乘着没人注意,低声对唐七说。
“对不起,请不要打扰我用餐。”唐七头也不抬地专注着盘子里的食物。这个人!刚有点好感,又让婉颐在心中高高举起了叉子。心里有了事情,有些迫不急待地想找出答案,没想到这也挤占胃的空间,婉颐的胃口一下子小了许多,到后半段简直都有些不耐烦了,她承认,她在这方面的修为远远不如这个唐七,他怎么就能把蔬菜切得那么细才吃下去!
餐后是正式的酒会,终于可以没有顾忌的说话了。“可怜的苏小姐,你闷坏了吧?”这次是唐七主动搭讪,他拿了杯果汁递给她。“是啊,我还是喜欢我们中国的宴会,多热闹呀。”婉颐精通西式餐桌礼仪,她根本不能怪唐七不理会她的话。
侍者端了几种口味的酒过来,唐七给自己拿了杯加冰威士忌,想了想还是问婉颐,“对了苏小姐,你还需要来一杯吗?”婉颐好象忘了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一样,双手交叉于胸前,假装持重地说:“爸爸说,我想喝酒可以自己决定。”“哈,好啊,你想喝什么。”唐七来了兴致,专心等待她的回答。“你说伏特加怎么样?”婉颐非常认真地回答。“哦?”唐七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对侍者说:“给这位小姐来杯苏打水。”“哎——你这个人……”婉颐简直被噎住了,不过她却没有半点办法。
“好吧,您现在可不可以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了”婉颐转入自己守了很久的话题。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他反问道:“你刚才紧张得没吃什么东西,就是因为想知道答案?”他停了停,婉颐差点以为他又打住了,“这个袖扣是一个法国的名匠制作的,鎏金回纹是家族标志,所以除了唐家没有人会使用这个图案。”唐七这次回答得很爽快。
“哦,是吗。”婉颐若有所思,慢慢展开一个笑容,“谢谢你。”“谢我什么?”唐七一时没反应过来。婉颐笑而不答,她已经猜出了八九分,那天在船上自己以为没有出现的冯先生,应该就是眼前的这位唐先生。那么那位李先生,他又是谁?
“苏小姐,想问的你也问了,该答的我都回答了,可不可以赏光,我们一起去花园散散步。”唐七为婉颐起开椅子,婉颐起身说:“我不介意,但是好象茹夫人的女儿,您的谨荷妹妹有点意见。”婉颐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很多事情却逃不过她的眼睛。如果她没记错,茹夫人和唐家是表亲,茹夫人的女儿谨荷从她坐上餐桌就一直盯着她。唐七看了一眼谨荷,这个满怀心事的小女儿家连忙低下了头。“她快把那条丝帕扯碎了。”婉颐说,唐七淡淡一笑,“谨荷自幼心脏不好,我这个当哥哥的自然是要多些照顾。”
“您真是个好哥哥。”婉颐的这句话说得很诚恳,她回想起下午扑进白淳焕的怀里感受到的那种踏实,不由得低眸一笑,唐七刚好把这个笑容看在眼里。“有个哥哥真好……”婉颐喃喃地说,唐七知道婉颐没有哥哥,一开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有微笑的表情。但是,当他看到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游离的样子,慢慢收敛了脸上本来就不明显的笑容,这句话很显然不是针对他。
良久,婉颐听到一个象从冰窟里发出的声音,“那个人……他是谁?”“什么那个人?”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看见唐七的眼神正在慢慢冰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