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阳终于睡醒了。他把盖在脸上的毡帽移开,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光线,坐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时间。他盯着怀表看了一会儿,皱了皱眉,神色凝重地望向吉庆堂大门。门外只有小柱在拿着扫帚清扫落叶,看不到其他的人影。
白五爷难得见自己的孙儿和婉颐,一早挂了休息牌,整天都没有接诊,连药房也关了门。之前还有病人敲门询问,白五爷出来安抚了一下,街坊乡邻互相告知,下午也就鲜有人上门。现在轮到武阳坐不住了,韩超正趴在方向盘上打呼噜,他拍了拍韩超,粗声粗气地叫道:“起来起来。”
韩超猛然转醒,迷迷糊糊道:“小姐回来了?我们可以回府了!”
“回什么回,小姐要是丢了,咱们俩就别回了!”武阳冷不防一句,把韩超的睡意全吓跑了,忙揉了眼睛道:“几点了?小姐怎么了?”
武阳手中的怀表指针直指三点,婉颐的影子都没见。他心中暗暗叫苦:“少爷呀少爷,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把我困在车上算是什么事?”现在已是下午三点,等下去便违抗了少爷的命令;不等下去,两人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等还是不等,这真是个问题。这两个上天遁地,神通广大的人,如今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也只有大眼瞪小眼的份。
唐七在书房整整坐了一天,间中沈伯请他下楼吃饭,他推说不饿就把沈伯打发了。他知道白淳焕为什么选在今天与婉颐见面,因为他受命前往上海接应北伐大计,将会乘坐下午两点的火车离开广州,这一去……。他如一尊石像般静静沉思,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吉庆堂外的小车里,韩超偷偷观察了一下武阳的脸色,生怕被武阳斥责,闪闪烁烁地说:“老大,我觉得我们……还是下去看看吧,将在外军令可以有所不……”话音未落,武阳眼中寒光一扫,韩超硬生生地把最后一个字吞了下去,闭上眼睛单等他劈头盖脸的责骂。只听车门“嘭!”一声响,他忙睁开眼睛看,原来是武阳下了车。
武阳刚走没两步又停住了,先前还攒眉蹙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喜。婉颐今早穿了一件粉蓝色的洋装外套出门,娇弱的身影出现在吉庆堂外。婉颐等到淳焕大哥走后又跟五爷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她不让五爷相送,自己一个人走出深红色的大门。下了石阶,复转身对门外的小柱再三交待了几句,最后依依不舍地看着吉庆堂三个字,一步一回头地向小车走来。
武阳从未有今天这般殷勤,迎上前开了车门道:“小姐,回府吧!”婉颐轻轻对他点了点头,默默地上了车。
婉颐坐在车上,脑海中的光影控制不住地回转:三年前自己坐车离开吉庆堂,淳焕大哥亲热地揽着她,把她象包裹一样扔进车里,再把一束白色的姜花放在她的手上,她在心底快乐地哼着一首俄罗斯手风琴小调;三年后,她独自离开这里,淳焕大哥先她一步跨出后院小门的身影看起来格外清冷,一首含着淡淡哀怨的小提琴曲回荡在她心中。
“回吧,不过过两天得回来,爷爷会想你的。”当年淳焕大哥浑厚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两行眼泪挂在婉颐腮边,她看着窗外的树影凄然道:“以后回来,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车驶进唐府花园,婉颐下了车穿过曲桥往小楼走去。一过雪松林,就看见沈伯远远地迎了上来。他焦急地说:“婉颐小姐,你回来了,少爷在书房等了一天。”
婉颐低声应沈伯:“我知道了。”沈伯刚要对她说些什么,见婉颐的脸上泪痕尤在,想想她还在伤心处,也就作罢了。
婉颐正想往书房走,沈伯又叫住了她:“小姐,少爷一天滴水未进。近日他总说没有胃口,我担心他行军打仗饥一顿饱一顿的会饿坏肠胃,我让厨房煲了一碗粥,您能不能劝他喝一点?”
婉颐一听赶忙打起精神,这几天他对自己避而不见,自己也没有刻意去找他,“沈伯,怎么会这样,快拿过来给我!”
沈伯端来一个紫檀的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素白的瓷碗,瓷碗里盛着一碗用清鸡汤和鲍鱼汤熬制的白粥。婉颐执意自己端,沈伯想想也好,便把盘子递给了婉颐。书房在三楼,婉颐端着托盘走了上去。
楼梯上铺着织花地毯,婉颐的脚步很轻。一步一步,离书房里的人越来越近。楼道里空气静谧,婉颐若有似无地闻到自己身上发出的一阵药香,心中微微一动。
“七少爷,别!您出生骄贵,怎可做这服侍人的差使。”想起那晚唐七替自己除却鞋袜涂抹伤药,心中仍有一丝慌乱,婉颐端托盘的手不由得捏紧了。
“府中没有女眷,唯有一个乔儿也于前月送回了太湖,若你愿意,我便唤了沈伯过来帮你。”唐七的声音仍是淡淡的,虽然有点挤兑的意味,但是婉颐听之后却涌上了一阵阵暖意。
他不由分说地除去了婉颐的鞋袜,熟练地帮她处理着脚上的伤痛。婉颐不敢看他,只觉得腿上的酸麻在慢慢减轻。不一会儿,屋子里充满了一股混有薄荷的药香味。
婉颐略感羞涩,想来七少爷当时在心里一定是笑她因循守旧的。现在虽是号称新式社会,朱程礼学在传统人家尤其是高门大户仍然根深蒂固,婉颐即使留过洋,也不敢逾越半步。
不知不觉走到书房门口,橡木门微微敞开,面前还有一小段楼梯。由于手上端着托盘,婉颐不敢大意,在楼梯上摔过跤的人总归是有后怕。她小心奕奕地走了上楼梯,楼板跟随她的脚步发出有节奏的“咯吱”声。忽然,她的脑海中电光火石般一闪,自己回国时在轮船舷梯上失足扭伤的那一幕重新浮现在眼前,熟悉的药香味又飘进了鼻息。“是他!”婉颐心头一颤:三年过去了,世事沧桑变幻,药还是那瓶药,他还是那个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