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州往梁、凉二州去的官道两边,种满了红荆花,每逢盛夏,荆花如雨。此刻,有一乌色宝驹,风驰电掣之间,已经在官道上行驶了二三十里,这宝驹周身黑色,唯独四脚生了白色绒毛,飞驰之时,犹如踏在云端,别样威风。
马上坐着一名红衣女子,红衫如火,与黑色骏马形成鲜明对比。这女子面容白皙,明眸皓齿,英气逼人,约略十四五岁模样。她背上背了一杆长棍,棍身足有一人高,雕刻有双头蛟龙,盘踞其上。
至一处茶棚,红衫女从马上跃身而下,将手中钱袋丢给小二,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女子用袖口擦了擦唇边水渍,张口道,“小二,喂饱我的马儿。再来二十个馒头。”
小二听她声音如泉水叮咚,十分清脆好听,面容娇媚可人,却背着百来斤的盘龙棍,骑着烈马乌云,不由十分奇异。
“这位女侠,不知还有何吩咐?”
红衫女蹙眉想了想,继而道,“不知此处离棘州,还有多远?”
小二算计了一番,“女侠如此宝驹,约莫快马加鞭,再要两日,便能抵达棘州。”
还要两日?少女心中一滞,她是能等两日,可是自家小姐还能否等上两日?小二见她无其他吩咐,便起身去里间准备干粮,待捧着二十个馒头出来,那宝驹少女已经不见踪影。
若不是尘土飞扬,刚才那一幕,宛若梦境。
小二回身向里头喊着,“掌柜的,那客人走了。”
茶棚里头出来个人,年约三十,面目黝黑,五官端正,“你将馒头拿回来就好。”
顾九坐在长凳上歇了一会儿,吩咐了伙计两句,就往山下走去。松阳一带的茶寮,十家有八家是他在经营,平时只叮嘱伙计照看,这不年关刚过,才营业起来,便四处巡查一下。
这处茶棚在山岗之上,他腿脚不便,若是无事,是不会上来的。可今天这一上来,就碰见三个打听‘棘州’的,顾九心里奇怪,倒也没有多想。望向那尘土飞扬的黄土道路,此时天朗气清,冬雪未消,还有些阴冷。
青州往北,是梁州,梁州往北,则是都城西京,西京往西北,则是边关要地,凉州;而青州往南,则是棘州,达州,信州等地。
顾村,顾家。
顾平兄弟将这赫兰少年按在热水桶里,洗刷了个干净。顾乐瞧见兄长们拿出了热水桶,赶忙多了起来。秀儿遍寻不着,一掀帘子,瞧见顾平兄弟正在给赫兰少年刷背,那少年身上瘀伤遍布,倒是没有致命的,想来是他时常在铁笼里四处碰撞,才将自个儿撞伤了。
他极瘦,两颊无肉,胸腹两边,肋骨条条,看着十分可怖。原先还有一层褴褛衣裳蔽体,这脱了衣裳,乍一看,就是一具骷髅架子。
顾安见秀儿死盯着赫兰少年看,便提醒道,“二妹你快出去。”
秀儿不觉有他,将玉儿拿给她的衣裳放在一边,“二哥,这是大姐喊我送过来的。”
赫兰人听了她的声音,转过脸来看了看,他面颊无肉,眼睛又是血红颜色,有些吓人。秀儿让他瞧得不自在,便出去了,四下寻不到顾乐,只得回到东屋,瞧见那铁笼子放在地上,旁边是拴住赫兰少年的铁链,九斤在炕上磕瓜子,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九哥。”
九斤听见秀儿这么叫他,耳朵立时提了起来,秀儿如此叫他,必然有事。“你说,咱们把这铁笼卖了如何?”
九斤听言,不置可否,这铁笼是珍贵材料制成,若是拿去卖,还有这原装的钥匙,倒是能卖些银钱。可是,赵家家大业大,眼线众多,若是让他们发现了?九斤摇了摇头,觉得不好。
秀儿贼贼的笑了笑,坐在九斤边儿上,“你不必担心赵家,他们不敢调查这人下落的。想来赵家藏有赫兰人,只有洪管家与赵厚生晓得,连赵举人都不晓得,这赫兰人丢了,他们只能吃个哑巴亏而已。”
秀儿从碟子里抓了一把瓜子儿,继续说道,“赵家虽然大富,朝中却无人。这窝藏外邦人,可是大罪,就算咱们当着他的面儿卖了这铁笼子,他们只会想着如何与此事脱了干系,万万不敢沾身的。”
赵家朝中无人,确实是最大的弊端。如若不然,赵家要比刘家难对付多了。如今朝中,候补的生员如过江之鲫,赵举人已经年过四十,想来,能得到实缺儿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小。
“那卖给谁呢?”
“永平记。”
九斤听说又是这个永平记,心里也知道上回顾喜兄弟让欧阳掌柜为难的事情,便道,“秀儿不记上回的仇了?”
“那算什么仇?永平记价格公道,最大的东家又是一位工部要员的血亲,赵家自然得罪不得,况且,永平记的信誉好,咱们可以与他们签死契,便没人知道是咱们卖的啦。”
九斤还在犹豫,秀儿继续劝道,“如今家里多了这么些人口,若不填补些家用,哪里够吃?”
听了这话,九斤当即同意,将这铁笼卖了。
秀儿让兄长禁足,顾平兄弟又在给赫兰人洗澡理发,只得央了顾喜九斤两个,借了顾九家的车马,将铁笼运送到东平县,要卖给‘永平记’。
伙计见了顾喜,心道,这美少年怎么又来了?自打他们上回走了以后,掌柜的茶饭不思,郁郁了好一阵子。还以为他们不会来了。
顾喜说话温和,与顾乐全然不似一家子出来的,“小哥,我们今日来卖些东西。”
伙计听言,心中奇怪,当铺可不在这里,但是想起上回让张锁匠打的一巴掌,便小心道,“既然如此,小的这就去请我家掌柜。”
欧阳掌柜听说又是顾家来人,却端着架子,耳朵恨不得提起来,面上却是冷冷的,“他们?他们反悔了?想告诉我那器物何用了?”
伙计十分为难,只好硬着头皮说,“禀告掌柜的,顾家人这番前来,是卖东西的。”
欧阳掌柜大腹便便,从后间出来的时候,伴着一声疑问,“我还不知道,我们‘永平记’何时成了当铺?”
来到外间,瞧见顾喜身边站了个比自己还胖的小孩儿。那小孩儿生的有三个顾喜粗细,却与他一般高,手里拿着马鞭。
欧阳掌柜心里奇怪,这顾家来人,每回都是一个好脾气的,搭着一个刺头儿。看着这小胖子的模样,该是个不好惹的。
这来人安排的巧妙,若是两个都是刺头儿,那必然会惹了是非,让这生意再难做下去。若是两个都是顾喜那样的温吞,那必然要让人宰了。欧阳掌柜听说顾家要卖东西,终究是好奇心打过了面子,拉下老脸,来瞧瞧顾家卖的是什么东西。
待九斤将红色绒布取出来,欧阳掌柜瞧见那精钢铁笼,并寒冰锁头,心里十分稀罕,此物确是宝贝。
欧阳掌柜摸了摸,状似不经意问道,“顾家小哥,此物卖几何啊?莫不是,仍旧要一百两?”
顾喜摇了摇头,将秀儿交代的话一一说了,“掌柜的,我二妹说,这东西,稀罕就稀罕在,锁头与钥匙是一块石头上的料。您瞧瞧,这钥匙还在我们这儿。”
欧阳掌柜见了钥匙,问道,“上回老张去你家,不就是为了配这把钥匙?怎么又找着了?”
欧阳掌柜以为,是这家人又寻到了钥匙,顾喜不善于撒谎,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就让九斤抢了白,“可不,前两天扫房的时候,从那旮旯犄角找出来的。”
欧阳掌柜点了点头,心里估算着价位,“这东西确实稀罕,但是也仅仅是稀罕在寒冰石料难得,打造工艺也难得。所以才稀罕,这等东西,若是名匠大师所铸,那么他的价格可以翻上几十番,若仅仅是坊间工匠的,那……”说话间,欧阳掌柜就去看那锁芯,还吩咐伙计取了西洋镜来看。
“这锁头的匠师,喜欢把工匠名字刻在锁芯里头,一来显示他匠心独具,二来也是工匠本事的体现。”欧阳掌柜不知为何,总想教顾喜一些东西。那西洋镜可以把事物放大几倍,这锁头本来就巨大,欧阳掌柜眯了眯眼,仔细看着,待在一片黑暗之中,寻到了一个阴文篆体的桑字。这桑字是阴文镂刻在锁芯里头,工艺复杂高超,整个字浸染了珍稀红漆,在黑暗的锁芯里头,泛着暗光。
欧阳掌柜见状,心下一顿,又反复看了看,还眨了眨眼,似乎不相信一般,待又查验了两遍,只觉得自个儿心脏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手里的西洋镜也没有抓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欧阳掌柜生的肥胖,此刻与那西洋镜一起,坐在了地上。
顾喜和九斤二人相视一眼,不知道这欧阳掌柜怎么这般神情,顾喜心地好,还想着上前扶他一把。九斤却拦住了他,“三弟,这胖子莫不是得了什么疾病?你小心点儿。”
听了这话,那掌柜的转身,瞳孔放大,断断续续说道,“你们……你……识得神匠桑大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