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斤这番形状,尽数落在了他对面坐着的孟仲垣眼里。孟仲垣筷子一停,扭着脖子向后望去。只见秀儿言笑晏晏,与那老乞丐相谈甚欢,这老乞丐瞧着眼生,他一只手臂抓起女儿红壶口,一手将桌子上头的翠绿竹棍换了个位置。
孟仲垣回首,稍一抬头,望向九斤。只见他面容通红,额上滴下一颗豆大的汗珠,方才那梅子酒的酒劲儿,已经尽数褪去了。
“九斤兄弟,你识得……?”
话还没说完,九斤已经着急忙慌从椅子上退了出去,那红木凳子让他踢倒了他也没留意,只往秀儿和那老乞丐身前走去。九斤停在老乞丐身后三尺的地方,众人均是望向了他,秀儿也微微偏首,看着九斤一副焦急神色,不由带了盈盈笑意。
“师傅!”
九斤这一嗓子,除了秀儿和那名老乞丐,其余人等均是变了脸色。
老乞丐挑面的筷子一顿,低头呼噜了一口面,淡淡说道,“老夫若是再不出现,你那形意拳的拳谱,这天下人便都要知道了。”
这老乞丐也是偶然识得了‘仙客来’的江掌柜,帮了她一个小忙。正欲离开,就听见有人在大声嚷嚷着他那套独创形意拳的拳谱,定睛一看,原是九斤这小黑胖子。
九斤神色疑惑,不解道,“师傅,我何时……”
他还欲说,那老乞丐忽的抓起桌子上头的翠绿竹竿,照着九斤脑门儿就吧嗒一棍子敲了下去,“哎呦,疼啊,疼啊,师傅。”
老乞丐怒道,“还知道疼!”
老乞丐接下来,又将那竹竿对准了九斤滚圆的身子,噼里啪啦一阵乱打,然他手法奇快无比。只见那竹棍于瞬息间,已是变化了千万个位置,若不是打在九斤肉上那噼里啪啦的声音,真叫人看不清这竹棍究竟停在了何处。
九斤咬着牙,双拳紧握,任凭那竹棍雨点儿似的密密麻麻打在身上,也不再喊一声,只忍痛道,“徒儿错了,徒儿不该饮酒……”
他刚说完这话,老乞丐便收了手,将竹棍重又放好,神色也稍缓了一些,九斤见老乞丐容色缓和了,便揉了揉屁股,讨好道,“俺知道,师傅只使了一分力气,若是师傅全力打在俺身上,俺屁股可要开花了呢。”
老乞丐并未接话,只是继续饮酒吃面,“师傅,俺得了一坛子梅酒,过会儿全数孝敬了您。”
九斤见老乞丐神色如常,知道他已经不生气了,便凑身上前,见桌上放着一碗热面,拌了陆大夫家特制的辣椒粉,又一碗清茶,佐了玉娘晒得柿子叶,还一块吃剩不多的柿饼,心下了然,却难以置信道,“阿秀,俺都没认出师傅,你如何,认了出来?”
秀儿但笑不语,起身给九斤让了个位置,继而回身,朝老乞丐恭敬一拜,“还望翁记着今日承诺。”
说完,留下九斤和老乞丐叙旧,自个儿便起身回房了。九斤目送着她端了粥碗去房里,便坐正了身子,与老乞丐交谈起来。
原来这老乞丐听闻禹粮‘仙客来’有个江姓的老板娘,酿的一手独一无二的女儿红,心中起意,便从凉州千里迢迢,特地赶来此处喝酒。
适逢‘仙客来’老板娘独子病重,老板娘已是许久未当垆卖酒了。自家封藏的女儿红,也再不肯卖。
这禹粮江家儿子,生了怪病,掌柜的倾家荡产,也要救治儿子。原本掌柜的在这禹粮城各地,都有商铺,如今为了独子治病,只余这一家老板娘陪嫁的‘仙客来’,纵然遍寻名医,也是无果,只能每日用雪莲保命,那雪莲乃是云山山巅一种稀有雪莲,便是西京贵族也用不起,掌柜的不过是一方富户,如何能长久吃用的起。
江家儿子的药钱,就似个无底洞,这江家本是禹粮本地的富户,如今已是渐渐落魄了。老乞丐听闻那江家老板娘酿的一手绝佳女儿红的时候,这江家因着儿子的病,已经快要把‘仙客来’卖出去了。
老乞丐那日披了风雪,立在‘仙客来’客栈前头,伙计见他衣衫褴褛,起了鄙夷之心,连连驱逐道,“走开,走开,哪里来的乞丐,也要瞧我东家的笑话不成?”
这老乞丐双手环抱,带着一根翠绿竹棍,立在风雪之中,纹丝不动。他虽然衣衫褴褛,却隐隐透着一种刚正不阿的正气,伙计见事有蹊跷,终是知会了江家夫妇。
原来,这江家少东家的怪病,普天之下,唯有那笛郡的‘胡不医’恐能医得好,他虽是名医,却不是什么神医,因着这病,需得一种多年前便绝迹的婆娑花做药引,而这婆娑花的花粉,唯有‘胡不医’祖传的回天丹里藏了一些。可是胡家祖上与江家有些恩怨,胡不医并非人名,而是如陆植的‘回春堂’一般,是个药铺名字,
因着祖上恩怨,胡不医家训有云,胡氏三不医,不医死人,不医僧人,不医江姓人。
因着这些缘故,江家少东家的病,便一拖再拖,终是将偌大的家业拖垮了,若不是老乞丐出现,恐怕这一家子早就流落街头去了。
死马当成活马医,便是老乞丐是个疯子,江家掌柜的也要尝试一下,从老乞丐口中得知,若是自家让他免费饮用一辈子的女儿红,老乞丐便能为他取来那救命的‘回天丸’。
老乞丐自风雪中来,又从风雪中归。
老乞丐并未去往笛郡,而是去了西京。‘胡不医’当家人年逾古稀,最是看重其独生子胡翰飞,将之视作‘胡不医’金字招牌的继承人。然此次京中,有一位贵人生了怪病,胡翰飞年少气盛,主动请缨去医治这贵人,病没医好不止,这贵人的病因他用药过量,反而少了三五年寿元。胡家不过一个小小地方的乡野大夫,势力如何堪比京中权贵,胡翰飞被质押西京,那贵人家里,要他一命抵一命。
适逢老乞丐识得均州大相国寺方丈枯叶大师,请大师出言相劝,方让那胡翰飞捡了一条命回来。因着那死去的贵人,生前最是信佛,‘胡不医’将老乞丐视若恩人,家中仅有的五颗‘回天丸’立时奉上了三颗,江家少东家因而捡了条命。
其实,这事儿说来简单,可是,若不是老乞丐消息灵通,又请得动均州大相国寺的枯叶大师,如何能救那江家少子?之后每年三、四两月,老乞丐便在禹粮一带流连,为了这一年一启的江家女儿红。
九斤与师傅分别已有几年,纵是见上一面,也不过三五日便要分开。老乞丐说是养不起他,实在是为了让九斤自个儿到江湖上去历练。心里却又放心不下他,只好时时催命似的叫他出来,考校一下九斤武功是否有所精进,再问问他交了什么朋友。
秀儿自范姜夫人房中出来,见着九斤师徒相谈甚欢,便立在一旁,与孟仲垣交谈了几句,“丫头,你过来。”
老乞丐衣衫破烂,长发覆面,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截胡子拉碴的下巴,看着那蓄满了大胡子的下巴,和花白头发,方猜测此人已经年迈。老乞丐一双眼睛深深凹陷,那棕色瞳仁里头,似古井深潭一般。
“丫头,你如何猜测的出,我是阿九的师傅?”
秀儿微微敛目,神色谦卑恭谨,“翁说笑了,阿秀不过是个小丫头,若不是翁故意告知阿秀,阿秀如何知道?”
老乞丐笑道,“你这小饕,甚合我心,若尔是个男儿身,我必当亲授武学,小饕往后必成大器。”
听见老乞丐所言,秀儿心思一动,赶紧道,“便是女儿身又如何?女儿也可以认字习武,女儿也可高居庙堂,阿秀想来,翁云游四海,知天下事,必不会如那些凡夫俗子一般,见识浅薄,瞧不起女子成才为官,出将入相。”
“出将入相?”老乞丐反复沉吟这几个字,继而朗声大笑,“好个出将入相!”
老乞丐伸手指了指桌上剩下的半个柿饼,“这是你家做的?”
秀儿点点头,“翁说的不错,我家大姐还有许多拿手好菜,若是翁有意,还请到我家去尝尝家姐手艺。”
九斤听了这话,连连赞同道,“师傅,俺同你说过的,玉娘姐姐做菜,便是那宫中御厨也不及呢。”
这师徒二人,听见吃喝之物,便走不动路。老乞丐尝了那柿子叶茶配柿饼的味道,又尝了陆夫人特制辣椒粉的味道,不禁对那青州之地有些向往,秀儿见他迟迟未语,继续煽风点火道,“家姐做的红烧肉,是祖母教的,炖红烧肉不只用了白糖,还搁了山间的土蜂蜜卤制,那肉的味道,肥而不腻,嫩滑无比。除此之外,姐姐做的四喜丸子,牛肉羹,金玉满堂……”
话未说完,已经听见九斤猛吸口水的声音。老乞丐抬起一只手,拦阻道,“丫头你切莫再报菜名了,我这笨徒弟,非得让他自己的口水淹死。丫头既是随孟大人上京,那抚远候柳家虚实如何,你们可知?”
秀儿见这天下第一消息灵通的老乞丐要透露消息,不禁面露喜色,“秀儿望翁指点一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