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看红尘,却被囿于红尘,原来也是这样无果无望。
红尘颠倒,软红十丈,谁愿意为我挨着共同煎熬,以求来生共度华年。
我的人生,大约也是被锦绣山河,家国天下给牵绊住了的。
纵观人生所遇,即便是善于掩藏心事的无尘,喜怒不形于色的玄真,痴心错付的无轩,随心所欲的遂风,深沉不语的亦华,乃至于云淡风轻的挽落,都是我生命中的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也如流沙逝于掌心,无论是紧握还是松手,都将难以留住。
忽而想起之前雪樗公主的一句话来,那时候的她曾意气洋洋地立于凤台之上,声音宛若黄鹂般悦耳动听:“歌尽桃花公子难求,挽断罗衣王孙不留。”
如今再次回想,难免是后悔的。
从一开始,我的身份就注定了一切。
我也没有雪樗公主和慧静公主那样的好福气,可以自己选择未来。如今的一切一切,未尝不是我昔日来操心太过,以至于造成如今的局面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当日所作所为,未尝不是今日自掘坟墓的恶果。
我低低地摇头,不动声色地轻轻吁了一口气。恰巧听见皇后满怀笑意的声音:“陈氏难得有个七窍玲珑心,皇上怎么也不动心?”
“朕并非不动心。”他笑了笑,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道,“美人如玉,剑气如虹。前者为男人温柔乡,后者为男人自由所,到底是朕福慧双修,得此佳人。”
“美人如斯,皇上何不纳入怀中?”
他微微笑了笑,带着难得的俊朗神色:“皇后此言不错。霓裳陈氏的位份,皇后以为如何?”
我看得有些痴惘,从前,明明是他才用这样的神色看我的呀!
明明如今被问及的人,应该是我啊。
我的心像是陷入了一个漩涡般,越卷越深,几乎要溺死。
“婉仪是个不错的位份呢。”说着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臣妾还记得当初懿妃初进宫时,也是称作婉仪的呢。”
婉仪?我吁出一口气,心里想道:若有一日,你经历过我这样的人生,你便会明白,位越高,则越险。而每一个女子,都想要登上最高贵的位置,都想要将天下权势尽数纳入自己手中,成为掌握他人生死的人。如果当初的我知道我的结局,或许我会望而却步。只是,我一开始就失了先机,也没办法预计。而倘或我眼前的这个女子,但凡有那么一点儿的自知之明或是玲珑心思,都应当拒绝这样如烟如花的恩宠。只是,怕要事与愿违了……
许常在轻轻一笑:“懿妃毓秀名门,乃林家长女。而陈氏女子出身不高,如何当得起婉仪这样高的位份呢?皇后娘娘也只管作笑。”
此话一出,皇后若是再坚持反倒不好看了,于是只能够看玄真意下如何。
玄真垂首而笑:“不若美人罢,朕还想要给她一个封号。”
美人?我细看她的容颜,果真是当得起的。只是,心中总有些不如意。
“着礼部去办即可,皇上有心了。”事已至此,皇后的目的已然达到了。
而那位女子太过妖娆,已然婉转谢恩。
我轻轻摇头,放不下荣华富贵的人,必然成不了大事。
一旁沉寂许久的年念芊忽而开口附和道:“皇上不若指了‘舞’字给陈美人?方才一舞,当真是惊为天人呢。”
一旁的许常在道:“景嫔惯会说笑的。‘舞’字虽好,但是哪里及得上当初懿妃在无极殿舞得那般惊为天人呢?如此可不是贬低了懿妃,又抬举了陈美人呢?”
此言一出,连我也是暗暗咋舌,竟没有想到许常在竟是这样一个口无遮拦的女子。而我想,若她并非是口无遮拦,又该是个怎样心机深沉的女子呢?
若她得宠,与所有人而言,都是个威胁到自己利益的人,恐怕会危及自己的地位。
陈霓裳笑着的唇角微微一僵,旋即笑得美艳如花:“常在姐姐说笑了呢,我的舞,原是比不上懿妃娘娘的舞的。懿妃娘娘金贵之躯,我也只敢瞻观,不敢近一步的。我陋质之身,生怕污了娘娘贵眼。而更不敢在此事之上与娘娘争教,岂非是我太不自量力,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么?”
许常在道:“妹妹也真是好口才,我也真是瞧不出妹妹的伶牙俐齿呢。人长得美,也舞得美,原来还有另一技傍身。巧舌如簧,姐姐我也是自叹弗如。”
许常在如此口出轻狂言语,也是我始料未及的。但是见玄真也没有不喜之意,于是也只好按捺住自己的心思,冷眼旁观。
我如今身处是非之外,也算个局外人了。冷眼旁观虽不甚厚道,倒也是为今之计的最好之法。明哲保身么,自然是要的。
玄真挥一挥手道:“这个‘舞’字不好,容易生出是非来。朕想了一个,倒不如用‘忆’字。”
“‘忆’?哪个‘忆’?”皇后显然有一瞬的失神,旋即回神问道。
她的眼里已然有了玩味的意味,如同我此刻心中的自嘲。
“忆昔抚今的‘忆’。”他惜字如金似的,再不肯多提一言。
忆么?我在他心中,即将成为一个过去的回忆了么?
他有了新人,而我呢?
孤独终老?死在宫里的时候,还会不会有人发现?
我哂笑,不,不会。
我抬头望天,夜幕漆黑,只有几颗星子在那里闪烁着。动如参商,而我与玄真,终究也是云泥异路了。
看着这样景色,忽而想起来张籍的《别离曲》和《白头吟》来。
行人结束出门去,马蹄几时踏门路。忆昔君初纳彩时,不言身属辽阳戍。早知今日当别离,成君家计良为谁。男儿生身自有役,那得误我少年时。不如逐君征战死,谁能独老空闺里。
张籍的《别离曲》未尝不是伤人心呢?回想起当时未央宫里的种种情浓意重,总也还是放不下的。
而他的《白头吟》也是如此呵!
请君膝上琴,弹我白头吟。忆昔君前娇笑语,两情宛转如萦素。宫中为我起高楼,更开花池种芳树。春天百草秋始衰,弃我不待白头时。罗襦玉珥色未暗,今朝已道不相宜。扬州青铜作明镜,暗中持照不见影。人心回互自无穷,眼前好恶那能定。君恩已去若再返,菖蒲花开月长满。
昔时的欢声笑语,如今仍在耳畔。可是情深未变却已寒盟,玄真待我的情意也都不复从前了。
君恩如流水,不会久留。不过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可依靠。而我,虽然想得明白,却未必看得透彻。
是了,如果真的君心长留,或许桃花不会有意流水不会无情,月亮不会有阴晴圆缺,而人亦不会有悲欢离合,可见君心难驻。
桃花……如今早已经不是桃花盛放的时节了。
白马谁家子,黄龙边塞儿。天山三丈雪,岂是远行时。春蕙忽秋草,莎鸡鸣曲池。风催寒棕响,月入霜闺悲。忆与君别年,种桃齐蛾眉。桃今百馀尺,花落成枯枝。终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
桃花落尽,人面不知何处,情也不复。
她如今才是玄真心尖尖上的人,我又算什么。对,我又算什么?
从前我还可以骗一骗自己,假装着玄真是爱我的,无尘是在乎我的。可是如今,如今却成了这个模样。
玄真有了新人陈霓裳,无尘有了雪樗公主又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而遂风早已娶了慧静公主,迟早是要与我陌路不识的,洛亦华也要娶了锦瑟为妻,我啊,倒还真没有什么可以两全的。
唯一样,相思惹人憔悴。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日色yu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断肠,归来看取明镜前。
如今我是桃花辞树,朱颜辞镜,还有什么是可以留作念想的呢?
罢了,罢了,痴心错付,原也就只有一句痴心错付罢了。
众人都是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看我,我也不做声。不去理会也就罢了,这又能够如何呢?又能怎样呢?
玄真,我以为咱们心有灵犀,我以为咱们和旁人不同,却原来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分别啊……
你我,可还担得起一句白首偕老?
庄子一话说得极对:“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也许,相忘于江湖,才该是我们几人的结局罢……
如此纠缠,连我也觉得累了,比之生死相隔,相见无期,倒不如相忘江湖来得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