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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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八年的春天,这时张人健毕业已经快三年,而且业已背着父母结婚。每天三点一线的单调生活,使他几乎与社会是隔绝状态。其实这都缘于他自始至终都是在全国数一数二的特大型国有企业,鞍钢企业管理处工作。

在这样一个有着二十二万全民职工,十七万大集体工人的特大型老牌钢铁企业里,它的生产管理完全都是按着几十年一贯制延续下来的。历史的巨大惯性,推动这庞然大物顽强地向前滚动,没有谁能阻挡得了。仅就生产而言,人们私下里都认为:就是一条狗,给他栓块肉也能让生产运转的很好。

它的覆盖面也相当广泛,无论是医院、学校、住房、商店等一切服务设施应有尽有,甚至大多数都要比社会上的大而全。长时间生活在这极其封闭的小社会里,时常让他感到有种难以明状的憋闷。这就使他并没有完全接触到社会真正黑暗的一面,只是还生活在一种有序的环境之中。再加上他所在的单位是鞍钢机关,那也是一个副部级单位,还带有官僚衙门的味道。

这时的他也还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状态,始终在冷眼旁观,他内心也深深地感觉到,在这个与新时代有些格格不入的特大企业里,要想在官场上混出点名堂,真就需要有十二分的耐心。

在这种迷茫和彷徨中,张人健无法确定将来要向哪个方向发展。刚参加工作时,他也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极力想在官场上混出点名堂。但他是一个极不安分的人,从骨子里往外透出一种不安于现状之气。他也竭尽全力去钻营关系网,毕竟他在大学里并不属于读死书的人,多少也对社会上的那一套也有些了解,因此也在鞍钢机关里编织出自己的一张网。虽说在仕途上还没来得及发挥出什么作用,但为他以后在生意场上的一时成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真就应了那句话: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他之所以放弃仕途之路,主要是感觉这条路需要有十二分的耐性,更需要把自己的性格长期伪装起来,他觉得这条路太漫长,让他无法忍受。而且他又不愿意出卖自己的自由,去受那婚姻的约束,这在当时是仕途路上的最快捷径。

其实当他刚一进入鞍钢机关工作时,就有人给他介绍了鞍钢总经理的侄女,以及一位市人大副主任的女儿。但以他的个性,更不可能去适应象小媳妇般的家庭地位。他曾亲眼目睹了周围走这条捷径之人在家的境况,虽说他们在单位里还能有点风光,以弥补上家庭生活的缺憾。而他正相反,宁愿在单位里靠自己的本事去挣得一席之地,也不愿牺牲自己做人的尊严。

那时的单位里可不象现在有许多表现自己才能的机会,也有很多被提拔重用的竞聘机制,完全就是处于一种论资排辈的传统习惯之中。他也弄清楚了,除去裙带关系,唯一的办法就是给领导当生活秘书,是最快的升迁之路。这样的机会也不是没有,他也曾努力尝试过。

可当他挖空心思,总算接近了一位马上要接任鞍钢副总经理之人,这人曾经在李铁映到海城挂职当县委书记时,被借调去给其当过秘书,他就是看准了此人有这一靠山,在其还是鞍钢建设公司党委书记时,通过其夫人,与张人健同在一个单位工作,就与他攀上了关系。可就在这时,张人健的母亲借去香港探亲的机会,终于为他争得了姑妈的赞助,让他自己联系出国留学,费用由姑妈负担。他只好放弃以前的努力,利用鞍钢每年都由职工工学院对年轻干部轮训的机会,他通过关系要到一个英语培训的名额,并做通了处长的工作,让他脱产学习一年。他要利用这段时间准备,争取尽快通过托福考试。

就在他已经参加完托福考试,正在联系国外大学之时,鞍山日报上的一则招聘广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从此使他的命运又一次发生了转变,让他投身到自己一直想往的商海之中。

其实在他内心里真正崇尚的成功者,并不是什么国家的高官,也许是祖辈经商的背景在他这一代人里得到了遗传,从他进入大学就始终崇拜那些白手起家的富庶。即使在大学期间,他就极不安分,穿梭于京城的一些生意圈里,总想使自己早日步入那种百万富豪的行列。但这种幼稚急噪的心态,也铸就了他失败的命运。

那是中国大地上可以说经历的第二次经济发展浪潮,各地又一次兴起了招商引资,兴办各种公司的热情,而且一浪高过一浪,各级政府都在不遗余力地为此忙碌着。而国外,尤其是港台的许多投机商人也看准了这一机会,大举向内地进军,利用我国政府对市场经济还处于朦胧状态时,四处寻找机会。这则广告招聘的单位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由市政府出面组建的一个官商:鞍山市进出口公司。不过对张人健来说,在这种大趋势下,这样的单位或许正是一个机遇。

这是一个全新的国有企业,与张人健所工作的鞍钢相比,几乎可以说是一个畸形胎儿。他完全模仿特区企业的一些政策,但又有点四不象。

公司介绍得很吸引人,无所谓资历和工作年限,只要你有能力,就给你相应的待遇以及职位,工资也自然是在原有基础上浮动两级。张人健也就是被这些新颖的政策吸引,才抱着一种试探的心理去应聘,仿佛是摸着石头过河一样,好在他还有半年的脱产学习时间,而他根本不用去上课。即使失败,他也还有退路。

这天上午,他骑上自行车,按报纸上说的地址,来到了鞍山市建材局的办公楼前。这是一座相当破旧的二层楼,这也是当年日本人统治时期留下的遗迹,新中国成立近四十年了,他依然撮在那里,仿佛就象一个破旧的文物一般。

这栋日本楼就在马路边上,中间是大门,大门边上挂着好几块牌子,他认出其中一块写有:鞍山市建材局。就在楼前的停车棚里把车放好,然后进了这栋因为破旧和东洋建筑风格,而十分显眼的办公楼。

可能是这种老楼的采光设计有问题,虽然是大白天,但楼道里依然显得阴森森的。他上了楼,抬头一看,让他吃了一惊,楼道里几乎站满了人,男男女女的,三五成群,好不热闹。他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了进去,在一个办公室,看见大家是从一个小姑娘那要报名登记表,他也进了屋。那小姑娘正忙着打字,头也没抬就递给他一张表。

“到外面填好再交上来。”

他只能来到走廊里,把那张表在墙上放平,很快就按要求填好了。他又返回那间办公室把表交给那发表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接过表看了一眼,突然抬头问了一句。

“你是清华大学毕业的?”那种神态跟发现了新大陆一般。

“怎么?你觉得不太像,这是毕业证。”张人健这才想起忘记把毕业证给她检验了。

那小姑娘接过毕业证,连忙对他笑着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只是我没想到还能有你这样名牌大学出来的人报名。”接着她又客气地说了一句:“你先在外面等着,过一会儿,会有人叫你的名字去面试。”

张人健这才看清楚了这个姑娘的面容。她原来是个挺漂亮的女孩,也就二十刚出头,留有一头长发,双眼皮,柳叶眉,圆圆的鸭蛋脸,涂得粉红的小嘴,显得十分秀气,唯一的缺憾就是不会化妆,浓浓的粉让人觉得几乎要往下掉似的,大约一米六五的个子,身材挺匀称,上身穿一件雪白的毛衣,再配上一条大方格长裙,也有一种亭亭玉立的感觉。

张人健来到走廊里,才知道这里原来都是在等面试的人。他倒没对这众多的求职者在意,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但绝不是因为自己毕业于名门之校,而是在大学临近毕业那年的一时冲动,走出校门,融进了中国第一次市场经济的初潮之中,跟着京城的一群部队的高干子弟,满北京城的跑买卖,旷课长达一个多月,受到学校给予开除学籍留校察看一年的处分。为了能顺利毕业,他只好接受了学校给他安排的工作,替学校还了欠鞍钢的人情帐。所以他多少有点进出口方面的常识。

“张人健!谁叫张人健!快过来面试。”一个清脆的女声在喊他的名字。他急忙跑过去,看见一个与他年龄相仿,长的小巧玲珑的女人拿着报名表站在走廊里。

“我就是张人健,请问到哪去面试?”

“你跟我来吧,就在前面那间屋子里。”

张人健跟在她的后面进了一间办公室,当时他并没注意这个女人。他进去后看见屋里靠窗并排对放着两张大办公桌,分别坐着两个人,左边的那位年纪在四十五六岁之间,梳着一个悖头,脑门子油光锃亮,高颧骨,再加上一双有神的眼睛,显得是一个十分机智的人。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三十刚出头的年轻人,戴一副近视眼镜,镜框是那种常见的褐色塑料材质。胖胖的圆脸,给人一种憨厚的样子。可能是他所毕业的学校,引起了他们过多的注意,那个年轻的人好奇地问道。

“你在清华是学什么专业的?”

“固体物理。”

“那你怎么被分到鞍钢企业管理处,象你这样的应该被分到钢研所或设计院那样的单位才对。”他以一种内行,多少也带点卖弄的口吻又问道。

“我原本是被分到钢研所,但我不想从事那种枯燥的科研工作,在我的一再要求之下,再加上鞍钢不愿把我退回学校,就让我留在机关工作了。”

“那你怎么想到我们这来应聘了呢?鞍钢待遇也是很不错的吗。”

“能做进出口生意,是我在校时的一大愿望,而且我在校期间也曾经帮朋友做过几单生意,刚分到鞍钢时,我也曾要求去鞍钢进出口公司,但人事处没有答应我的要求。”

可能是听我说曾做过进出口贸易,那位年长的人马上把话接了过去。

“你都做过什么进出口贸易?”

“这是我们公司的徐总。”那年轻的赶紧介绍说。

“玉米的出口和旧船的进口。”

“它们是如何报价的?”

“玉米当时是以FOB大连港,旧船则是CIF大连港。”

“目前进出口生意成败的关键在哪?”

“我觉得能否做成一单进出口生意,主要的问题并不在于价格的谈判上,根据我国目前的现状,最关键的是我们能否通过关系拿到国家的进出口许可证。”

听完张人健的这一席话之后,也不知是他有同感,还是被张人健的话给唬住了,就再也没有问什么。而是立刻站了起来伸出右手和张人健握了握手说道。

“我叫徐元洪,原是建材局的副局长,现在由我负责筹建这个单位。”他又指了指那位年轻的。“他叫袁凯刚,是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原是于利人副市长的秘书。”

那位袁助理也和他握了下手,有点多余地他去对面屋进行英语口语的面试。这一点对他来说更是小菜一碟,几个回合下来,他就顺利的过关了。临走时,他又问了一下什么时间听信,那个娇小的女人告诉他,三天之后还来这。

等他三天之后来这时,自然是被录用了,但并没有马上给他安排工作,只是告诉他一个星期之后,公司会搬到胜利宾馆办公,让他届时直接去那报到。

张人健并没按时到胜利宾馆报到,而是晚去了几天。他心里并没拿这单位当回事,只不过抱着一种试试看的心态,并没对它有过高的期望值。等他到胜利宾馆一打听,才知道公司在这个作为市接待处的宾馆的二层包了十间客房,外加一个会议室。

这个胜利宾馆是那时鞍山市最大的宾馆,俯视它是一个凹型,正视它就是个凸型,中间是八层,两边为六层,每层大约有近六十间客房,楼前是一个几千平的大型停车场。整个楼是那种灰色的格调,楼面稍做了点装饰处理,使之透出点古典气息。虽然没有鞍山宾馆豪华,但在当时也算是相当不错的了。而鞍山市进出口公司所包的二层,则是装修最简单的。

他进了宾馆的大门,这个宾馆的最大特点是有一个非常大的大堂,大约有一千平左右,占了两层的空间,四周是够两人合抱的大圆柱,也显得十分庄严气派。这让他在心理上有了一种满足感,毕竟能每天坐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那在精神上也是一种享受。

他上了二层楼后,先找到袁凯刚的办公室,感觉上要比在建材局办公楼强得太多了,至少有点做进出口贸易的样子。袁凯刚热情地让他在沙发上坐下,并给他介绍。

“我们公司现在暂时设立了公关部、财会部、国际贸易部、国内贸易部以及实业投资部。你先到国际贸易部工作,这几天主要是熟悉一下公司的情况,具体工作过几天再做安排。”张人健知道这不过是赶时髦变换一下名称而已。他坐了一会儿,一看也没什么事情,就出去了。

他四处转了一下,才知道那天分发表格的漂亮小姑娘叫许言,是公关部的打字员兼管电传。而那个叫人面试的娇小女人叫于萍,是公关部的文秘。她长的很秀气、文静,唯一的缺憾就是个子稍矮了点,而且身材略显单薄。但这一点正显出她女性柔弱的味道。

但真正让他留有深刻印象的却是一个叫马宁的人。马宁大约二十七八岁,身高体胖,挺着个大肚子,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长着个滚圆的脑袋,最有特点的是他那张吃遍四方的大嘴,什么事一到他嘴里,就变得活灵活现。他今天也穿得挺整齐,上身是一件浅兰色的棉布衬衣,那时人们还没习惯于穿这种材质的衣服,还是流行化纤产品,不过熨得很板正。穿一条藏青色裤子,裤线似乎都能割豆腐。脚上的黑色皮鞋几乎没有一点灰。他与张人健被分在同一部门。自然他俩就聊到一起了。

“老弟,别拿这里的人当回事,什么内贸外贸,没有咱不明白的,咱在这行里已经混了好几年了,不象其他人,在这方面还是个雏。”他不无吹嘘地跟张人健说道。

“你看这公司能有发展吗?”

“这不太好说,就看徐总他如何运作了,假如他运作的好,再重用象咱哥们这样的人,也许能干出点名堂。”

“看见没,哥们这衬衣,纯棉的!那象那帮土老冒,还觉得那透亮的的确良凉快。”他又一手拽着衬衣对张人健说。

“这倒不假,国外现在都流行穿棉线的服饰。不象咱们这,还以为那花纤的东西好呢!”

“你对外贸明白吗?”马宁又试探地问了一句。

“略知一点,如果说明白那倒有些牵强,以前帮朋友做过几次。我就知道这许可证太难办。”

“那是啥难事!哥们有关系,现在这时候,只要公司肯花钱,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张人健也觉得他这句话不无道理。以前这样的事,他也曾做过,只是还不太精通而已。就这样,他有一搭无一搭的跟马宁闲聊着,不知不觉一上午就过去了,看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请假回家了。

一连几天就是在这样一种状况中度过的。不过别的部门倒是挺忙,一帮“对缝”的整天在国内贸易部的办公室里神吹瞎砸。什么钢材、水泥、聚丙稀,除了飞机导弹和航空母舰,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也没有什么生意不能做的。看到这无聊的场景,他仿佛又回到在北京大学生活最后一年。好在这段时间没多长,就在他到这家公司一个星期后,终于让他感觉有用武之地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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