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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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阵子付超他们再也没提张人健,这倒让他有点摸不着头绪。不过好在艾军也转到西边走廊来了,在西四号。由于号里一直在做手工活,因此他俩经常能通过劳动号的人传递些纸条,通报个信。他最近却没少被提审。张人健也预感到这不是什么好事,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每天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尤其是在孙伦和付超最近的一次提审中,他们始终让张人健承认签定合同那个合同章,他事先知道是假的,但张人健一口咬定不知道。并责怪他俩:你们这不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吗。他俩也没办法,只能扫兴而回了。

这是1995年7月6日,张人健可能永生也忘不了这个日子,在这一天里,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人世间什么是最黑暗,最可怕,最让人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这天下午两点左右,一个队长又把张人健提了出来,当他看见孙伦和付超站在中心岗时,心里还挺高兴的,觉得又可以透一下新鲜空气了。尤其是听到付超跟当班队长说是外提时,他更加兴奋,心想看来庞燕林的话还是起作用了,这可以让他又享受到外面世界的那份精彩,没准还真能让他见一见自己的女友。他丝毫没从付超和孙伦的严肃表情中察觉出什么不详的征兆。

当他坐上付超开的那辆再熟悉不过的马自达99时,就感觉气氛不对,他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这跟往常完全不一样,车也没有向鞍钢保卫部方向驰去,而是进了鞍钢建设公司的大院。他在鞍钢机关工作了三年,对鞍钢的这些下属单位还是很熟的。车进院后在一栋二层的红楼前停下,张人健刚准备下车,付超还是忍不住一把拉住他。

“今天把你拉到这来,你应该已经觉察到了,我俩已经保不了你了,今天你还是痛快地全交代了,否则你将遭罪。作为朋友,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次。”

“我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你们审问时回答的那些。”张人健依然还是没觉得有什么可畏惧的。

“今天那样你肯定过不了关,我只能劝你好自为之吧!”

张人健就这样跟着他俩上了楼。他俩把张人健带进一间办公室就出去了。

他俩出去没几分钟,就又进来三个人,有一个是上次在大连跟付超一起去抓他的王副队长,另一个是刚提为鞍钢经侦队教导员的宋伟俞。剩下的是一位长得膀大腰圆,一身横肉,体重足有二百来斤的大胖子。张人健从来没见过他。他们三人坐定后。就听宋伟俞说道。

“张人健,你看到这个阵势了吧。今天你要还是象以前那样胡说八道就要有苦吃了,我们特意跟收审所打了招呼,准备外提你三天,这次刘贵涛部长下令一定要拿下你的口供,你好好想一想吧!”

说完他就与其他两人给张人健带上白钢手铐,又把另一个手铐套在这个手铐中间的链子上,把一条安全带穿过手铐的两个圆环搭在贯穿棚顶的主暖气管上,另一头在那个大胖子手里拽着。

只见他两膀一较劲,就把张人健给吊了起来,两脚离地有近一尺高,他只能用脚尖踩着那不足半厘米厚的墙裙上,立刻一股钻心的疼痛透过两个手腕传遍全身,痛的他大喊了一声。看到他这疼痛难忍的样子,宋伟俞让那大胖子先把他放下来,并说道。

“怎么样?尝到这苦头了吧。这才是其中的一个节目,好戏还在后头。你自己想想吧,晚上再来审你,”说完就领着其他人出去了。

这时就剩下张人健一人被吊在那里,只不过暂时让他脚完全着地了。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今晚将要面对,以前曾经听人说过的酷刑。他就一直在这样一种十分恐惧的心理中等待着天黑的降临。

大约在晚上八点多钟,他们才打着饱嗝,喷着满嘴的酒气回来了。宋伟俞他们三人一进屋就冷笑着冲张人健问道。

“想得怎么样了?能好好回答问话不。”

“能。”张人健着这时真就有点战战兢兢的了。

“好,你先说那个章子是在哪刻的?”

“那是艾军在长沙找人刻的,我不知道。”

“你小子还是不说实话,就是欠收拾。”

说完他一挥手,那个大胖子就上前解开拴在暖气管另一端的安全带,又把张人健吊了起来。张人健依旧是痛得大叫了一声,但现在他们没有任何顾忌了,因为这时大院里已经没有其他的人了。张人健就感觉象是在跳芭蕾似的,两只脚尖踩在那墙裙上,稍不注意就会掉下来,两只手腕处就会有一种钻心裂肺之痛。但要想不掉下来,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在墙裙上站住。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张人健已经是满头大汗了。他实在坚持不住,两只脚又从墙裙上掉了下来,立刻痛得他大叫,那白钢手铐勒进手腕造成的疼痛是他有生以来遭受的最痛苦折磨。即使是被刀砍和棍砸,也都还有断续的时候,而这手铐勒进肉里的感觉是每时每刻的,没有一丝的停顿,让人无法忍受。这时宋伟俞又不是好笑地问道。

“怎么样?这回能说实话了吧?”

“能。”张人健赶紧回答。宋伟俞让那大胖子先把他放下来。这时的他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那个章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吧!”

“那真就是艾军刻的,我真就不知道。”

“什么?你还嘴硬,看来还得让胖子对付你。”说完他转身出了门。

那大胖子就又一次把他吊了起来。这一次张人健的感觉比上一次更加难以忍受,因为经过上一次的折磨,他手腕上的皮肤已经被手铐磨破,现在手铐直接勒到肉里,更是有种比刀割还要痛的感觉,而且他的心里被这种折磨深深地震慑着,他只有难以名状的恐惧,所以他现在发出的已经不是正常的叫声,几乎就是狼嚎一般。

他现在才明白原来影视剧里那种用麻绳把人吊起来,尤其是小时候看到的样板戏里,洪常青和吴琼花被国民党和恶霸吊在树上,自己还以为那是一种多么酷的刑罚,现在看来根本就不算什么。因为至少麻绳没有白钢手铐这么厉害。大约这样折腾了二十多分钟,宋伟俞又进来了,依然还是那句话:能说实话不。张人健的回答就是一个字:能。等把他放下来之后,张人健还是说不出他们想要的内容。

因为这个章根本就不是他刻的,他怎么编也无法编圆了。就这样反反复复来回折腾了几次,这时张人健死的心都有了,如果不是被吊在这里,但非有一点机会,他都会自寻短见,结束自己的生命。

宋伟俞还真以为他能挺,不但没有发怒,反而揶揄地笑着说:“你小子行呀,挺有刚,可是你知道不,今天你就真是一块钢,也要把你给融化了。”

“我那有什么刚呀,我真是不知道,现在你就是把没破的杀人案搁在我身上,我也能签字画押,何况就这么点事。”

“你不用整这些没用的,我给你提个醒,这个章是在站前刻的,你当时是和谁一起去的。”

张人健把能说到的人都说了一遍,但说到具体细节就与他们掌握的对不上茬,就这样他又被反复折磨了几个来回。这时的他,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已经彻底崩溃了,他唯一想到是,现在只要能让他少受点罪,无论让他承认什么都行,哪怕是马上就把他枪毙了,他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这大概就是生不如死的感觉吧!

他现在完全相信以前听当警察的朋友说的那些话了,真就是没人能挺过去的。尤其是鞍山市铁东分局治安科唐凯曾跟他说过,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只要他把八杆护卫旗往她身上一插(也就是电棍),她就恨不得把上中学跟她玩搞对象游戏的人都交代出来。张人健当时还只是当笑话在听,现在他没有一丁点的怀疑。他也更加确信在这样的国度里,完全象封建制度那样靠酷刑来审理案子,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了。

这时的张人健已经是游离于生死之间,至少是他这么认为。因此他连在心里憎恨这些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有绝望。冥冥之中,宋伟俞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不用还跟我装,今天就是整废了你,也不用写检讨。”

“就看在我曾请你吃过几顿海鲜的面子上,你写一份口供,无论你写什么我都签字,我实在不知道你们要我交代的事情。”

“你小子也他妈的太不讲究了,就几顿破饭也值得你提,别说就吃你几顿破海鲜,就是再大的过儿,你也找不回去。”

“拉倒吧,都这样了,还让我讲究,你给我来点痛快的,一下子把我整死,我都得感谢你。”

他看着张人健这副模样,也可能怕真整出人命或把人弄残废了,宋伟俞让那大胖子把张人健放下来,他看了看张人健的两个手腕,这时已经是血肉模糊。张人健似乎感觉它们已经不属于自己身体上的一部分了。

宋伟俞把那胖子叫出去说了些什么,那胖子回来后,就没在把张人健吊起来,而是把他扣在暖气管上,手拿两根电棍,在他身上一阵电。

张人健这时对孙管教的恨意全消,如果没有他前几天的那次折磨,今天面对这两只电棍,还不知会把他吓成什么样子。这一来,张人健感觉要比前面好受多了,虽然也很疼痛,但他还勉强能忍受得了,可为了迷惑那个胖子,他还继续装出十分惧怕电棍的样子,生怕他又换别的方式折磨自己。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凌晨四点多才算是告一段落。

张人健一个人无力地倚在墙上,因为被扣在暖气管上,他无法坐到地上,否则早就象一滩烂泥趴在那了。直到这时他才听到隔壁传来付超和孙伦的声音,原来他们一直就在那打扑克消磨时光。

他们留下两个人值班看着,其余的人就都回去睡觉了。张人健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总算是把今天熬过去了。

他无力地一屁股坐到了水泥地上,但手还是放不下来,他知道这样并不好受,可他已经没有一丝气力来支撑自己的身体了。他二十来个小时,别说吃饭,就连一滴水也没进。饥渴疼痛之下,即使困意十足,也无法闭上眼睛。一直这样熬到中午,等那胖子睡醒起来,他才从食堂打了半盆菜和一个馒头递给张人健,张人健又向他要了一杯凉水,这才吃了点东西。

实际上,张人健心里并不恨他,毕竟这是别人安排他的工作,他不过只是一个行刑的小卒。他心里真正恨的是付超、孙伦和宋伟俞,他们怎能无中生有把自己往死里整呢?况且以前多少还有点交情,现在张人健的心里,已经冉冉生起一种类似于基度山伯爵式的复仇之火,他在心里暗自发誓:此仇不报,枉为人。但是这些狠话还为时过早,不过是一种心理宣泄而已。他还想着今天晚上如何面对,可能是变着花样,更加严厉的酷刑。

直到下午三点钟左右,宋伟俞才领着一个人进来。这个人也是长得五大三粗,与昨晚那胖子一样,一看就知道是个行刑之人。他阴森森对张人健说。

“看见没,今晚上就由他来陪你玩,我看你还能坚持多久。”

“就他这小样的,我不把他的屎打出来,我就跟他姓。”那个人也发狠地冲着张人健说。

听到这句话,张人健不由的浑身颤栗,真不知自己的命是否能挺过去。他俩说完就出去了,留下张人健在恐惧中等待着。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张人健听到孙伦和付超的声音,隐约听出是刚从月明山提审艾军回来。过了不大一会儿,宋伟俞又进屋来,对张人健说。

“行了,今天就便宜你了,就先按你说的做笔录吧。”

他这一句话,几乎让张人健从心里又有了重生的感觉。尽管以后的路还很长,但总算熬过了这一关。

张人健就跟宋伟俞又做了一次笔录,与原来跟付超以前所做的只是差在:这次他承认自己事先知道这个章是假的。他知道这句话对能否给他定罪是十分关键的,但他已经不敢说不知道了,他心里面只有一个愿望:就是马上离开这个他一辈子都不敢回忆的鬼地方。

笔录很快就做完了,这时孙伦和付超也进屋了,他们看到张人健的这副狼狈像,也没说什么,只是把张人健的手铐打开,带着他下楼了。来到那辆马自达99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等车开出大院,他发觉车不是开往月明山,他奇怪地问。

“这是去哪呀?不是准备把我直接拉到火葬厂吧?”

“气还不小呀,谁让你不说实话,我俩不都已经跟你讲清楚了吗。这是你自找的,连我俩的话你都不信。”

“谁他妈的还能不说实话,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江姐、刘胡兰,那不是她们有刚,嘴严。敢情是跟我一样,根本就不知道,你让她们说什么,她们就得说什么。就是老虎、大象知道也早就撂了。”

“行了,别瞎哔呲了。”

“这是送我去哪呀?”

“谁让你没事在月明山瞎飞条子,这回送你去看守所。”张人健这才知道艾军一定把这事给撂了。

不一会儿,车就到鞍山市看守所门前。付超和孙伦带着张人健从有武警把守的小门进去,在门口的一间屋子里与看守所的干警办好羁押手续就走了。一个干警领着张人健进了院,由于这时也已经天黑了,也没注意到这院与以前有什么变化,他曾经在1990年末因为受牵连被反贪局在此关押了五个月,也就是这五个月的反思,让他似乎觉得大彻大悟,也就注定了他今天的这个结局。

朦胧中张人健只知道是把他送到了东间的南洞。在58号门前停了下来,打开门让张人健进去了。

张人健一进门,眼前就是一晕,只看见满炕板全是人。大约只有不足十五平方的小屋里,除去门前的不到一米宽的水泥地面以及厕所,剩下的炕板也就十来平米,靠院里那面墙上,离炕板近两米高有两扇窗户,窗户外还安了一个粗螺纹钢焊成的网罩。就这么大点地方,大约关了二十多人,估计就是养猪,猪也忍受不了这样拥挤的环境,但人却能在此顽强的活下去。好在对他这刚从死亡边缘侥幸活过来的人,这一切已经不算什么了。

可能是他这遍体鳞伤的样子,让号里的人动了恻隐之心,也就没人过来再折腾他了。那个号头让他去厕所好好洗一下,又找了条毛巾让他擦干净,就让他上了炕板。其中有一个带镣子的,还拿出一粒头孢来,把药面撒在他的伤口上,这让他感动不已。

到晚上睡觉时,他才知道拥挤到什么程度。这可能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上炕板还可以,只睡了六个人,而且号长那个靠墙角位置铺的褥子足有席梦思床垫那么厚,有近一米宽。而下炕板就不一样了,即使留下几个坐班的,下炕板也几乎是人挨人,而且还需侧着身子才能勉强睡下,大概这就是号里常说的“立板”。晚上如果起夜的话,回来就找不到睡觉的地方,那根本就不是一句笑话。

虽然是这样的恶劣条件,张人健一躺下,就进入了梦乡。仿佛自己疲惫的身躯还浸泡在凉丝丝的海水里,海浪轻柔的抚弄,使他逐渐恢复精神,又重新跃入那令他神怡而又向往的大海之中,在碧波汹涌的中,时而迎风斗浪,时而徜徉其间……。好象又回到了刚步入社会的那个年代,回想着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进这个深渊,反思着自己是如何落到这个境地,他逐渐认识到,这一切都是这个社会的制度造成的。就象一位英国人说过的:一个好的制度可以让坏人做好事,一个坏的制度可以使好人做坏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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