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的高呼声良久方息,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黄茂骤然出手,将齐峰斩于马下。方才站在齐峰身后的那些人,面色一片凝重,随即翻身下马,跪于地上向云归请罪。
云归侧身并不受他们的大礼,随即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些将领纷纷站起身,重新回到了马上,神色都已恢复如常。
孟历眼见着局势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逆转,顿时冷笑一声,对身边的军士挥了挥手。
两个人向我和母亲走过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觉得左手上一阵剧痛,差点叫出声,我忙死死地咬住下唇,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口中一股血腥味,想是嘴唇已经被我咬破了。我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看向自己的左手,一根四棱铜钉从我的掌心钉了进去,手骨想必都已被钉断,鲜血正汩汩往下流。
孟历对着云归和二哥道:“立刻退兵五十里,否则,就等着看她们一点点受尽折磨死去吧。”
母亲的手上也被钉入了一根同样的铜钉,她面色一片苍白,却露出一个笑容来,对城下大声道:“湜儿,姑母不怕死。阳儿他心软,我知道你素来心智坚定,此刻要早下决定,切莫……”她还未说完,另一只手上又被钉入了一根铜钉,立刻疼得惨叫一声,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二哥已经泪流满面,他驱马往前走了一步,焦急地看着城头,随后翻身而下,俯身跪在了云归的马下。
母亲费力地再次抬起头来,不见往日的优雅端丽,几乎是嘶吼着对城下道:“许阳,你站起来。北方戎族已在函谷关外,你们若不立刻攻下云城,退后五十里便无险可守,背临长河,只能任凭戎族铁骑踏平这万里河山,你们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我本以为孟历只是单纯地想要拖延时间做困兽之斗,原来竟是想趁着姜国人困马乏之际,利用戎族和云归同归于尽。
母亲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孟历命人堵住了口,只能瞪着眼睛望着云归和二哥。
二哥听到母亲的话,终于不再去看云归,而是转过身来,对着城头磕了三个头,然后一直低伏在地上。
云归低下头,过了片刻后复又抬起头来,却是看着我的方向。他这一眼,穿透这剑拔弩张的城头,穿透我们一起经历的死生爱恨,一直看进我的心里。要他选择用千万人的性命和一生的心愿来救我,我终究还是做不到。这天下万人,于我本也无甚干系,我活了半生,永远都是在失去,从不曾从这些人身上有所得。但眼前的这两个人,我却是不能不救的,并不需要分辨理由。
脑中又浮现起孤竹的身影,白首之约我终是只能背弃了。我知道他知我懂我,绝不会怪我,我唯一害怕的就是他以死相随。这一生,我到底负他最多。
我看着城下的云归和二哥,露出一个笑容来:“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你们的心愿,不知道是不是太晚了。二哥,我和母亲的份,还有父亲和大哥的份,你都要替我们活下去。云归,十年前你在揽月台上说的话,我从不曾忘记,可惜我看不到这太平的锦绣山河了。”
城下一片静默,铁甲兵戈一直漫延到天际,与昏惨灰寒的天空相接。泪光蒙了眼,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能看到云归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孟历看着我们这边,道:“好个生离死别,真真是感人啊。既然如此,那你就眼睁睁看着她受尽折磨好了。”说罢他猛地一挥手,立刻便有军士走过来,就要将一枚铜钉钉入我的右手上。
我正等着那钻心的疼痛再次传来,突然几道寒光从城下激射而来,我身边的几个士兵立刻倒了下去。下一刻,便有一片红绫卷上了城垛,然后一个人握着那红绫的另一端从城下飞身而上。白衣如画,长剑如月,朝日绫在手中一抖,他便稳稳地落在了我身侧的城垛上,仿佛从天而降,要将我带离这人间地狱。
孤竹对我露出一个笑容,轻声道:“我来晚了。”他的笑容明亮温暖,一如碧影山初见。
我仰头看着他,眼泪夺眶而出。自从我遇到他开始,每次在我最危险的时候他都会出现,每到那个时刻,我都会觉得心弦一松,无比安心。可唯有这一次,我希望他不要来。
孟历似乎早有准备,立刻便有几个人将孤竹围在中间,猛地向他攻去。不出几招,我就已经看出孤竹的剑招不如以前那般快了,想是之前为了救我而受了伤。果然片刻之后,就见他的肩头渗出血来。那血迹在他的白衣上晕开来,像一朵艳色的红莲。
我的脑中又浮现起了那个梦境,不由得全身打了个寒噤,对他大声道:“你为什么要来?你走啊!”
他荡开一把贴着肩膀削过去的刀,在那刀光剑影向我看过来,唇边的笑容清冷冷若长空皓月,潇潇然似万里白雪。他说:“长乐,我很早很早就和你说过,你若死了,我的一生也就结束了。”
我想起当日我去救孟珂的时候,孤竹对我说,我不是神,拯救不了所有人。此刻我才发现,他一直在拯救我,我却妄图拯救所有人,所以一次次让他忍受着将要失去我的痛苦。
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又涩又苦。我说:“孤竹,你也不是神,这一次你已经救不了我了。我不想你看着我死,更不想看着你死,孤竹,我已经只剩下这唯一的一个愿望,你就满足我吧。”
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绝望,可是说到最后还是带了哭腔。
就在我说话间,孤竹的左肩和后背又添了两道伤口,鲜血汩汩往外涌,早已连成了鲜红的一片,他唇角的那个微笑却反而更深了一分,连眸光都随那个笑容变得愈加温柔起来,像一丛丛开放在阳光下的白色杜鹃,闪动着莹白明亮的光芒。
他说:“当年,玉雪山在我的身后变成一片荒野,我却一无所知,时隔多年才得知真相。这一次,我不想再那样失去了,哪怕最后还是失败也没有关系,我至少要为之努力一次。长乐,要么我们一起活,要么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同生共死,这是个多么美丽的词啊。
可是,那个“好”字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我们挣扎了半生,一起历经过那么多的艰险,一起许下过那么美的誓言,却只能求来一个“同死”,这让我怎么甘心,怎么能甘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