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的大雪似乎已经停了,风却还没有停下,一阵阵刮过,发出女人哭泣般凄惨的声音。
阿蛮双手上已经凝固的血迹已经用化开的雪水洗净了,她却总感觉还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腥味,便放开原本握着欧阳夏青的双手,一直在破旧的裤腿上擦拭着。
欧阳夏青见她这般动作,以为她是不想向他们细说她家的事儿——也是,虽然经历了方才一番苦战,这个女娃儿算是他们的生死之交了,但是毕竟傍晚时才认识的,一个言语中听起来就成熟得很的小女孩是不可能那么随便的就放松警惕的。
“阿蛮,”夏青用左手轻按住阿蛮的手背,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和二公子都是长安人,我们能带你找到你的姨妈。但你不同我们说你的身世,要如何帮你呀?”
“夏青哥哥,你是真的想帮我吗?”
“是,你还救了我一命呢,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会尽力去帮你的。”
阿蛮一听,拼命摇摇头道:“夏青哥哥,我的姨妈原是住在洛阳的,我也不曾见过她,只有一件信物,怕是找不到的了。我是无意间救了你,不想你为了报什么恩而费心帮我找一个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的人。”
杨济一听,对阿蛮的身世更加感兴趣了,问道:“你既然说你姨妈是住在洛阳的,你又不曾见过她,那为何你和爹妈要到长安去投靠她呢?”
阿蛮抬眼看着欧阳夏青和杨济,两人看起来是真的愿意帮她找到亲人的样子,又看山洞外一片黑暗,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走到长安,如今也只有相信眼前的两个人了,他们叫她感到莫名安心。
她小心推开欧阳夏青的手,跪坐在那两人面前,长叹一口气,说道:“二公子,夏青哥哥,反正现在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那就当阿蛮说个没意思的故事来给你们打发时间罢了。”
她便慢慢说起了自己的来历。
阿蛮是青州当地有名的望族王氏一族之后,虽然是个旁支,父亲又只是家族里教书的先生,但她从小也和家族里的公子小姐一块儿读书习字,一处儿玩耍,是受过教养的女孩儿。加上她聪明伶俐,家族里的长辈们对她也是宠爱有加。阿蛮的亲娘也是青州人,在她三岁那年难产而死,新生的弟弟没活到一个月也夭折了。
阿蛮五岁时爹爹娶了个后娘回来,后娘虽然也待她十分亲切,但毕竟不是亲妈,总还是有些距离的。又过了一年,后娘生了个弟弟,就更加没空理会阿蛮了。但一家四口也还算是和睦,弟弟也喜欢粘着姐姐,日子倒也幸福。
却没想到因为当今陛下太多喜欢奢侈无度的生活,肆意挥霍,不断增加税收,又到处征收壮年男子修建宫殿,弄得民不聊生。山东地区向来出威猛将士,半年前青州乡绅王兆举兵起义,山东百姓一片响应,后来皇帝派兵镇压成功,对山东实行惩戒措施,一时之间百姓流离失所。
王氏一族也在这场**过后各处逃散开来。
阿蛮一家都是青州本地人,别人都在外地有一两个可以投靠的亲戚好友,这时阿蛮的父亲王从敬想起阿蛮的生母李四娘在娘家时有个双胞胎姐姐,李四娘出嫁的同一年和夫家举家搬到了洛阳,后不知怎么的成了前朝骠骑大将军司徒彧家里大小姐的奶娘,想来日子是过得不错的。
洛阳是当今皇帝最喜欢的行宫所在地,即使外面有多乱,洛阳必定仍是歌舞升平,若能投靠到洛阳,再谋一份文人差事,想来也是能够安稳度日的。于是王从敬花光所有积蓄,托人向官府拿到去洛阳的过所,带着妻儿一路到了洛阳。
万万没想到的是,已经找到了司徒府上,却又听说司徒大将军早在三年前因病去世,大将军的长子因早就不满父亲对后娘所生一双儿女的偏爱,将后娘及同父异母的弟妹们赶出了将军府。
司徒夫人的长兄是当朝尚书省员外郎高启,见亲妹受了欺负,索性将妹妹和外甥外甥女接到了长安家中。而阿蛮的姨妈,正是带大了司徒夫人之女司徒娑伽的奶娘李三娘,所以三娘自然跟着司徒夫人寄居在长安的高府里了。
这下可叫王从敬发愁了,长安是当朝都城,进出一定要有关文才行,手上的过所只能进入洛阳,长安是没法进去的了。想叫人帮忙到高府上打探三娘的消息,可一路到洛阳,身上的盘缠本就所剩无几。在这个乱世,没有钱,别人又与你无亲无故的,谁会帮你的忙呢。
王从敬一家在洛阳城外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天之后,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回山东去。他心想他儿时就经历了战乱,好不容易大齐建国,这才安定了十几年,竟又碰上了这么一个荒淫无道的皇帝,百姓又深陷乱世之中。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像他祖辈们当年那样就守在老家好了,即便是哪一天不幸死于战乱,至少也有了个归属的地方,不至于横死异乡。
可乱世毕竟是乱世,他们身上没了钱,只好一路卖掉仅有的几个首饰,绝望地往回走。直到三天前在枯木林中遇到了几个小毛贼,抢走了四个人所有的财物。
阿蛮只记得爹爹抱着弟弟,后妈跟在爹爹的身后一路去追几个毛贼。原本后妈是拉着她的手的,不知怎么的跑着跑着手被放开了,她跟不上爹妈和弟弟,风雪渐大,无论她怎么喊,都再也看不见家人的身影了。
“我想爹妈没看见我一定会回来找我的,便在原地等了三天。没想到谁也没见到,怕不是……怕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吧……”阿蛮往最坏的方向去想,越想越害怕,“又或许他们已经找到姨妈,姨妈也在找我呢。我没见过姨妈,但她是我娘的双胞胎姐姐,据说和我娘长得一模一样,我若是见到姨妈,一定会立马认出她来。”
杨济和欧阳夏青相视一笑,他们都心知阿蛮的害怕不是没有道理的,把女儿独自留在了漫天冰雪的枯木林里,如果不是出了什么事,就只有更可怕的可能了——也是,在这乱世当中为了生存下去,把一两个孩子抛弃掉的事情真是太常见了。
阿蛮能够想到的最坏的一面是家人出了事,想到的却是阿蛮可能被她的家人舍弃了……但罢了,眼前这个女娃儿虽然看似成熟,但也只是个不到九岁的孩子,没必要让她联想到更坏的可能。
何况这件事中竟还有这么神奇的一个巧合,比起胡思乱想,这个巧合更让人感到惊喜。
杨济因问道:“阿蛮,你说你的姨妈是司徒家大小姐的奶妈李三娘,可是千真万确的吗?”
“二公子可有什么线索吗?是了,我爹说司徒将军在前朝是名震天下的骠骑大将军,又与当今圣上是远亲,大齐建国之后虽然退隐了,可毕竟是权贵之人。二公子也绝非普通人家里出来的,是不是也听说过司徒将军呢?”
一想到有很大的可能找到亲人了,阿蛮从袖口的内袋里拿出一块小小的雕花红玉,仔细一看是朵盛开的牡丹,牡丹边是八只蝙蝠;另一面写着“彤管有炜”四个大字,旁边有“姨母三娘赠”几个小字,下端挂着乳白色的穗子,衬得整块玉不是温婉而是娇艳了。
“二公子请看,这是我出生时姨妈送来的贺礼,我一直戴在身上。如果姨妈能认出这块玉,自然也就能知道我是她的外甥女了。”
杨济拿起红玉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静女》里说‘彤管有炜,说怿女美’,那是男子对女子的赞美之词,李三娘在送给你的红玉上又雕了诗里男子常送给女子的牡丹,看来你的姨妈是希望你能与所爱之人携手共度,一生欢乐无忧啊。你方才说与家人一路变卖掉首饰财物,这块那么值钱的玉佩你竟然还收藏得好好的,可见它对你意义非凡。你既然说不想我们为了报救命之恩而帮你,那么我看待我帮你找到家人,你又识得你所爱之人之后,就用这块玉来答谢我好了。至于救命之恩,我用其他东西来报。”
“二公子您就别取笑我了。”阿蛮那里听过有人那么直白地与她讨论有关男女之情的东西,即便她早已明白这块红玉的含义,也不禁一下子脸红了,不自觉地又偷看了几眼欧阳夏青,轻声辩驳道:“我哪里懂得什么诗啊词啊得,只不过这块玉是我与姨妈之间唯一的信物,我从没想过要把它变卖掉。二公子还没告诉我可有什么有关姨妈的线索?”
杨济瞧见阿蛮又脸红了,又见她不停偷瞄夏青,想是真的对夏青动了少女芳心,竟觉得这样的阿蛮甚是可爱,忍不住再多逗趣几句。
欧阳夏青是跟着杨济一起长大的,又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连忙赶在他再次开口前对阿蛮问道:“你可知道二公子是什么人?”
阿蛮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知道二公子叫做杨济,既姓杨,又是二公子,那就是杨家的二公子呗。”杨济在一旁被阿蛮天真的声音逗得哈哈大笑。
夏青继续问:“那你知道你所说的杨家就是郑国公家吗?”
郑国公杨显,是大齐的开国功臣之一,因为不满当今陛下的挥霍作风,几次上书进谏,没想到却激怒了皇帝,在朝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杨显也是恨铁不成钢,干脆主动请求皇帝将自己派到晋阳,当上了晋阳宫守,远离朝政,对世事眼不见为净。
阿蛮继续摇头。
“郑国公与司徒大将军在几年前就定下了儿女婚约,等开了年,二公子与司徒家的大小姐就要完婚了。”
“啊?”阿蛮的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儿来了。二公子真的知道司徒家!哦不对,何止是知道而已!“所以说……所以说……”
看到阿蛮惊讶的脸庞,欧阳夏青也忍不住笑起来:“所以说二公子难道还帮不了你找到他未婚妻的奶娘,也就是你的姨妈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