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早地起来了,稍微打扮了一下自己。
眼看时间还早,我就溜达到小区外边的公共汽车站,等了一会儿,跳上一辆公车。个人昏昏沉沉的,还没坐到一半就逃也似的下了车,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钻进去。
到了目的地以后,我看了看手机,早来了二十分钟,于是索性找了个阴凉,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
我不知道沈家浦会不会来,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也忘了问。
过了十几分钟,远远地我就看见两个人走过来。大铁门咣当咣当地被打开了,我站起来,朝那俩人迎面走过去。
走在前面的男人大约五十岁,头发白了不少,一脸苍桑,但精神看着还不错。另外的以为女士一看就有一种雍容华贵的范儿,虽然现在穿的衣服很简朴,但与生俱来的气场实在不容忽视。
我心里跟揣了面鼓似的,扑通扑通跳个没完。
那女士先看见我了,快速地将我上下打量一番。
我走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阿姨好”。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利落,就被那位女士一把搂到了怀里。
她紧紧地搂着我,我整个人瞬间就被石化了,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
后来我发现那位女士哭了,肩膀一抖一抖的。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任由她抱着我哭个痛快。
但是不一会儿她就把我放开了,我赶紧的空对旁边的人鞠了一躬,叫叔叔好。
他朝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我觉得眼下我必须说点什么,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嗫嚅着说:“阿姨,您......”
阿姨忽然抽出手来抓着我的胳膊,眼泪不停地流,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哭起来眼尾露出欠钱的皱纹,她说:“我们......让小磊受苦了,让你也跟着受苦了......”
我的眼睛也在眼眶里打转,我使劲瞪着眼睛,生怕它流下来。
谢磊做了那么多努力,做了那么多牺牲,为的就是能看见爸妈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现在结果达到了。尽管过程比预想的要悲壮得多。
我从包里掏出温莎给我的那张支票,递到阿姨面前,我说阿姨,这是谢磊留给你们的。
谢磊的妈妈再也忍不住了,双手颤抖着,掩面哭泣。我知道,这也不是他们要的结果。
送走了谢磊的爸妈,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于是一个人跟丢了魂儿似的走在街上。在这一幕有泪有笑的剧集里,我们都努力演的逼真。现在剧情落下帷幕,一切有重新回到起点,我们只能选择走出来,然后活得更加用心。
谢磊的爸妈如是,白筱惠如是,我也如是。
回到杂志社以后,我忽然下定决心找主编要了一份驻外记者的申请表。这次杂志社要派一个人去杭州建分站,一待就是半年,所以没人愿意去。刚好我前不久转了正,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去试试。
我申请很快被批下来了,周五的同事都长叹一口气,在得知自己安全了以后纷纷来向我道贺。
我一几乎堪称见义勇为的壮举得到了我们老板的赏识,他还在百忙之中亲切会见了我,一个劲儿地承诺我此算公差,每天都会额外多付我出差费。
听到这里,我不禁觉得自己前途一片光明。
我动身的日子安排在十月的第一个周末。
我还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我怕方潇这丫头张牙舞爪地朝我扑过来,更怕她一激动说出“杭州的小伙子们有福了!”这种话。
正左右为难,方潇反而先给我打来电话致以亲切地慰问。
听起来她心情不错。约我明天下午见面。我想了想,周末在家也没事干,于是爽快地答应了她的邀约。
第二天下午她风风火火地给我打来电话,让我赶紧下楼。
到了楼底下我就看见路乔的车停在那儿,方潇正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朝我拼命招手。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路乔一脸腼腆地看着我。我抬手就给他一拳,好久没见路乔了,没想到他还能继续人模狗样地活着。
路乔笑了笑,伸手掐我脸,恶狠狠地说:“苏诉你可真够没良心的,躲着我们自己一个人偷偷摸摸养膘儿。”
我嘿嘿朝他傻乐,我说横不能就光你一人开展多姿多彩的课余生活啊。
昨天电话里方潇都跟我说了,说路乔最近瞄上一姑娘,俩人成天到晚眉来眼去的。
路乔一听这话急了,转头瞪着方潇。方潇笑得前仰后合地倒在许少清怀里。我顺势跟许少清打了个招呼。
路乔转过头来特严肃的看着我:“你别听方潇瞎说啊,没有的事儿!”
方潇也不乐意了,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逗贫。最后还是路乔一脚油门踩下去,方潇措手不及地从车座上摔下去,才总算安静了。
我们就这样一路高唱着胜利的凯歌冲着长安街。眼看过了西四环,我实在纳闷,就问路乔,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一时间车厢里气氛有点凝固,方潇那首“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越唱越小声。路乔扶着方向盘,转过头来幽幽地说:“今天是谢磊生日。”
我“哦”了一声。转头看着车窗外边的风景出神。过了今天,谢磊就二十三了。
谢磊葬在离我爸妈不远的一片墓园里。
天正好,万里晴空,郊区有些风,拂在脸上格外温柔。
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上山坡。这是我第一次来,心里多少有点忐忑。
路乔在前面领头,我问他怎么认识。他偏着头随口说:“哦,前一阵子来过一次。”
谢磊的墓碑是那一排最大,位置也不错。我想温莎是真的爱他,在他死后也不愿意委屈了他。
方潇是第一个冲上去的,叉腰站在那,哼了吧唧的:“喂,臭小子,”他指着谢磊墓碑上的照片,“我们看你来了。”说着她一把把许少清扯到面前,手里还对着谢磊指指点点,“看清楚了,他就是你说的大猩猩,现在是我老公!”
我被“老公”儿子震慑到了,不小心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方潇忽然蹲下去,抱着膝盖,做出一副要和谢磊促膝长谈的样子:“喂,臭小子,今天我把苏诉也带来了。你可别以为我们都原谅你了,只不过是看在你今天过生日的份上,替我完成一个生日愿望而已。”
说完她招招手让我过去。我想着姑娘一定是韩剧看得太多,有点被洗脑了。不知道一会儿是不是还指望我往谢磊的墓碑旁边一躺就咽气了,就跟某韩剧里演的一样。
我走过去的时候有点扭扭捏捏的,被方潇郑重其事的样子给感染了。
我看看他墓碑上的大头照,下巴尖尖的,笑得特阳光。可惜背景有点斑驳了,这才过了多久,往后还有那么多风春雨打,我不禁有点揪心。
我举了一把路边采的野花,递到谢磊面前,跟他说生日快乐。
照片里的谢磊依旧笑着看我。
然后路乔走过来了,不知道从哪变出一瓶二锅头,拧开瓶盖嘿嘿地笑着。
他喝了一小口,然后把剩下的洒在地上,他说哥们,我又来看你了。五粮液就不给你买了,二锅头你凑合着喝。
他们各自跟谢磊说了两句话,就到台阶那等我去了。路乔让我好好说,慢慢说,别着急。
他们走了以后我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跟谢磊大眼瞪小眼的。
我说过我过得挺好,你别担心。
他还是笑着,好像在说,苏诉,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
我微微抬起头来仰望天空,仿佛能看见谢磊的头发在阳光下根根分明的样子。他的微笑一漾一漾的,像是微风拂过的平静的湖面。
我呼了一口气,又跟他说,谢磊,我会忘记你。
他笑而不语。那一秒我忽然有点嫉妒他,他可以永远地活在安静的角落,永远微笑,永远霸占着别人的回忆,永远在回忆里那么年轻。
我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跟谢磊道别。我说我走了,或许还会来看你,或许又不会。总之你别抱太大希望。
见他没有提出异议,于是扭头离开。转身的时候我看见那捧小黄花被风吹得轻轻散开。
我们一路默默地走到山脚。路乔说大家好久没见了,晚上应该好好聚聚,我想着没两天我也要走了,的确应该正式地跟他们道个别,于是表现得很赞同。
路乔看我心情没受到什么影响,挺高兴的,离开墓园之前还拿树杈挑了只蜈蚣吓唬我,最后被我打个半死。
我们去了那件一向很爱去的烧烤店。
路乔咋呼这要把许少清灌醉,要了不少酒。许少清一直推脱自己不会喝,方潇也在一旁帮腔,颇有点夫唱妇随的架势。
我觉着路乔以一敌二比较吃亏,于是抓起酒瓶子特豪迈地往桌子上一拍,大吼一声:“喝!”
方潇见我发话了,立马倒戈,抡起杯子就往自己嘴里灌:“谁怕谁啊,今天不醉不归!”
整间店里就属我们这桌吃得最热闹。方潇喝了酒,脸涨得通红,迷迷糊糊地笑个没完,她忽然拉着许少清的胳膊跟我说,姐,从今往后许少清就是你妹夫了。
我哼哼哈哈的,跟许少清干了一杯酒,又说了些煽情的话。
可是方潇不满意,伸过手来拉我:“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和许少清结婚了!”
我一个没留神呛着了,忍不住弯下腰来拼命的咳嗽。路乔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特同情地看我一眼。
“我说真的,前阵子我过完二十二岁生日,跟许少清领证了。”
我指着路乔的鼻子质问他:“老实交代,这事你是不是之前就知道?”
路乔点了点头,见我要发作,连忙解释:“方潇让我先瞒着你,她说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我翻个白眼给方潇,我说我又不是街道主任,你早婚早育瞒着我干吗?
这时候许少清特沉着冷静地发话了,也改口叫我:“姐”,这让我有点不消,他岁数比我还大呢,叫起姐来别提多顺嘴了。他说方潇最在乎的人就是你,所以更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我一想,算了,正好我也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干脆现在说开。
我拿眼神扫射了一遍在场的仨人,告诉他们,我过两天要去杭州,去半年。
方潇盯着我,把我顶得有点发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苏,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出去散散心也好。”
我的表妹嫁了人,果然就是不一样,一下子这么贤良淑德,还真让我有点不适用。我刚举起杯子要跟她豪饮,紧接着方潇说了下半句话:“不过半年也太长点了吧,到时候一定带个原装的杭州小伙子回来给我当姐夫啊!”、
听到这里,我颤抖着把手收回来了。
后来我们又说了好多话,直到饭店打烊了都觉得不尽兴。于是索性到外边的马路牙子上续摊。路乔吭哧吭哧地从旁边小卖部拎了一袋子听装啤酒。
我拉开拉环,听着“刺啦”一声,感觉特过瘾。于是嚷嚷着把所有的啤酒都给打开了。
我们慢慢悠悠地喝着,方潇靠在我肩膀上,说一定等我回来参加她的婚礼。
我嘬了一口啤酒,抬起眼来看着北京的夜空。这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我的朋友亲人都在这了。从前我对它没什么感情,眼看要离开了,我忽然有点舍不得。
我搂着方潇,一直一直跟她保证,我会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穿上婚纱跟心爱的人结婚,然后亲眼看着她替许少清生一窝小猩猩。
我问方潇姑姑姑父知不知道她和许少清领证的事。
方潇摇头晃脑傻笑半天,忽然就特迷茫地叹了口气说,他们都不知道。
我原本想责怪方潇这样是不是太冲动了,可是转念想想,我们不都是不计后果闭着眼睛往前冲的热血青年么,在各自的世界里横冲直撞,撞到头破血流才肯回头。
可能这就是青春,得留下一脑门子伤疤才算值得。
我格外珍惜在北京的最后几天,一想到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见不到我家楼下把角那位磨菜刀的大爷,还一不留神躲在树后多看了他几眼。结果把大爷看得特羞涩,估计后来忍不住了,颤颤巍巍地操着标准的河南梆子腔问我:“丫头,磨菜刀不?”
我收拾好所以的行李以后,准备在走前最后一天到tian,an,men广场看次升旗。
除了高中和谢磊看过一回,我这辈子仅剩的一次看升旗还是在小学入少先队的时候,记得凌晨四点就爬起来到校门集合,到了tian,an,men还灰蒙蒙的。那时候我抬头望着tian,an,men城楼黑压压一片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想快点长大,然后天天戴红领巾。
只可惜我再也没了小时候那种劲头,睁眼以后拿起手机来一看,已经八点半了。我十分泄气地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
最后我决定回高中看看。
我想,如果要郑重其事地告别点什么的话,我的故事是从那里开始的,也应该在那里结束。
我打了辆车,还没到校门口就听见操场上传来如雷的呐喊声。
看样子今天刚好是运动会。我站在原地,不由得愣了。原来不多不少刚好,我认识谢磊七年了。
“认识你真好”我在心里莫名地说了一遍,也不知道对谁。
我们学校运动会这天学校门口是不设防的,于是我大摇大摆地溜达进去,拐到操场上。
通往操场的甬道上挤满了人,我费了半天劲才挤到跑道边上。跑道上正比赛着不知道什么项目,广播里解说员和场上的拉拉队嚷成一片。
我怔怔地看着,忽然听见旁边有人说话,于是转过头去。
是从前谢磊他们班的班主任,头发越来越少,脸倒是没见老。他特淡定地抄手站在我旁边,转过头来看着我说:“你来了?”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抄起手,点了点头。
我俩并排站着,各自保持这目视前方的样子。老师说:“今天运动会,回来了不少以前的学生。”
这时候场边的发令枪响了,一群人“嗖”家伙从我眼前一阵风似的起跑。
我心不在焉地看了会赛跑,不知道如今还会不会有哪个傻姑娘横冲直撞地冲到跑道上,撞来自己年少无知的爱情。
如果有的话,那么她们多年以后再回到故地,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谢磊的班主任见我看得那么入迷,侧过头来问我:“怎么没和谢磊一块来?我记得他跑步可快了。”
我朝老师笑笑,我说我们已经不在一起了。
老师“哦”了一声,不说话了,继续抄起手看比赛。
我没想到谢磊的班主任还记得我。
高三那年的元旦,他领着一脸羞涩的我走进班里,笑着跟班主任说:“这就是我家属。”他的脊背瘦瘦的,闭起眼睛唱歌的时候,全世界都安静了。
忽然之间,在这片喧闹的操场上,在我和谢磊初遇的地方,我听到了《春天里》那熟悉的旋律。
十八岁的我,什么都不懂,只觉得那样深情地唱着歌的谢磊最迷人。原来那个时候,我和谢磊的结局就注定了。他唱的是自己多年后的苍凉,我却浑然不觉地在里面沉醉。
我忽然扬起头来对着天空深呼吸。蔚蓝的天空下十八岁的我们笑靥如花。
那一刻,我觉得释然了。
我们的悲伤与迷惘,终于可以一并埋在时光的尽头。
我轻轻地对自己说,谢磊,转身的时候,我就忘记你。
从此以后,对我来说,你就只是春天里的风。温柔地在我生命里吹过,不落痕迹。
我微笑着回过头去,这时候操场四周的喇叭里,忽然开始广播一百米赛跑的名次,最后那一秒,我听见——
“一百米短跑记录保持者,04级,谢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