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区趋向萧条,当然不仅仅是乔毓宁一个人的功劳。
要说这里头的缘故,没有人比来抢购男人药的各地药商更清楚。
过去那些纷争故且不去说它,单就说十三太叔公闹市遇害的潜在影响吧。这位汤家的老长辈,在道上有如武林泰斗,德高望重,却说杀就被杀,荣佳公主府气焰之嚣张,人人看在眼里,记在心底。
其后,贺怀兰串通英雄山庄,扮演山贼,光天化日下放火纵烧昆县繁华第一街。
生意人求的不外乎是个平安发财,贺怀兰这样做,让人心里惧怕哪天噩运就落到他们头上,或者被莫须有的罪名,夺走自己辛苦挣来的药铺子。
更令人齿寒的是周家、宗家的遭遇,这两家是药商中的佼佼者,药商们的领头羊,他们放弃能带来巨大财富的天才制药师汤少,改向荣佳公主府低头。每个生意人都能理解他们的无奈与苦衷,可是,周家宗家又得什么样的下场。
汤老爷对外宣布贺元宵入汤氏族谱的那个晚上,周家、宗家曾向汤老爷恳求,请他高抬贵手。汤老爷又是怎么说的,他已不管事许久,生意场上事,让他们直接跟大侄子谈。
众药商得知后,心里全凉。
为了让济民堂成为天下第一大药堂,贺怀兰都不惜明目张胆地杀人放火,又让英雄山庄把守昆山,独占药源,这样一个不折手段的人怎么可能会讲江湖道义,放过两个医药界老前辈。人们深信贺怀兰的下一步,是要趁机周家、宗家周转不灵之际,吞并掉两家老字号,让济民堂一举跃为药材界巨无霸。
贺怀兰掌控的济民堂要真地登上那个位置,哪里还有他们喝汤的份儿。
大小药商们惹不起皇室,暗地里纷纷打主意要转移财产,离开昆县,到邻县发展。
恰在这时,谨宁堂药铺出台那么个户籍限购令。脑筋灵活的立马想到这是汤少开始反击,虽然说汤少爷遭遇这世上对男人来说最难忍的痛苦事,被无数人同情可惜,但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令荣佳公主府栽跟头,为他们争得一丝喘息之地,非曾经的汤家少爷莫属。
汤少的才能与手段,还是非常值得人投资的。
一些药商联合起来,暗中出资煽动房产地价剧变,无言地以行动支持汤少改变昆县的格局。
什么东街繁华,西街贫贱,要没有他们这些南来北往的药商,昆县这山沟沟屁都不是。
人多力量大,众人使力墙推倒,昆县东边区自然而然地车马冷落人稀少了。
相反,城南、城北以及城西三片街区地价是节节攀升,连京城都派人来稳定市场与治安,以免闹出大事,顺便征点税。
昆县的神药,昆且的天价田地,还有昆县的传奇人物汤少和那些名女人的风流韵事,搅动着所有人的心弦。
而风暴的中心,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可能颠覆大夏国上上下下平民富商乃至权贵认知的抢钱小神手,乔毓宁则天天在药铺里跟金荃就卖药与否进行着楔而不舍的战斗。
金荃从头到尾坚决地反对炒卖新药,她认为有人借事在制造阴谋,目的在于毁掉少爷。药卖得越疯,对汤少的名誉损坏越大。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然而,不管她是劝也好,威胁也罢,乔毓宁都把她的话当成耳边风,并且,还借金荃的反对来撩拨客人,制造一种货源紧张现在不买明天就没药的饥饿气氛,无形中逼使顾客不停地抬高药价疯狂抢药。这是无师之通的本事。
金荃气得半死。乔毓宁抱着钱箱数钱数到手软。
最终,金荃抛出无力的一句:“看少爷回来怎么收拾您!”
乔毓宁不痛不痒,拣个金元宝,吹口气,用手帕擦得闪亮闪亮,再放进另一只小金箱,整整齐齐地码成小四方。
门上铜铃轻响,又有客来。
乔毓宁头不抬道:“今儿卖完了,明个再来。”
“阿宁。”周家小孙媳妇任氏走近柜台,如常地打了声招呼。乔毓宁就光影一瞧,任氏瘦得脱形,全无月前的娇美,小巴尖尖,两眼大得吓人,再光鲜的衣裳也遮不掉她内心的痛苦。
乔毓宁心里暗嘶,推开钱箱,起身道:“你、这是怎么了?”
任氏掩饰地笑了下,道:“近日没胃口,看起来很吓人,其实没什么的。”她装着打量铺内布置,问道,“这便是汤少送予阿宁的药铺子吗?我任小娴活这么大,还头回听说有大老爷们这么宠姑娘。阿宁,你跟我说说,你使了什么妖法儿啊?”
她打趣道,乔毓宁一边同情,一边头痛,她一点都不擅长应对其他女人对她的羡慕。
任氏见她不语,笑了下,在铺子里随意走动,青筋透背的手轻轻地抚过那些做工精湛的药柜,边赏边评议,单从这些小地方便能看出汤少专注于妻子的用心,却是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你知道吗?我那婆婆助周家挡过无数风雨,功劳苦劳不知多少,在周家内宅说一不二,可是周家男人从来没让她沾手过正事,别说掌管个药堂分处,就是个雇个跑堂小伙计都没让她沾过手。我婆婆想要通顺堂的权想得着魔。她把希望寄托在最宠的小儿子身上,所以,千里迢迢找上我母亲,求我嫁过来。”
她平淡的语气里带着一股子明显的恨意,这种家务事,乔毓宁是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趁这个空隙,她清清嗓子,道:“听人说,良家绸缎庄来了新货,咱们去看看如何?”
任氏笑着看了她一眼,道:“不忙,我今儿来是有事求你来着。”
“那你说。”
“那什么阳生丹,卖我些可好?”任氏这话说是求,看着她神色,更像是盼她拒绝。乔毓宁联想到些事,试探性道:“你知道的,红石山那边出了岔子,我这药卖一粒少一粒,余货早给抢光,新药还没到,要不过两天你再来看看?”
任氏眼底闪笑意,嘴上道:“我知这事为难你,我婆婆却是下了死令给我,拿不到药,她都要休了我呢。”
乔毓宁惊,周大太太与汤夫人好生相似,心中生起惺惺相惜之意,道:“你别慌,药来了我定给你留着。”
任氏假意叹惜,吐露实话:“我家就要搬走了,再不回昆县。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阿宁,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定要卖我些药丸。”
“怎么要走?为何要走?你们去哪?”乔毓宁连着三问。
任氏低语,药市竞争激烈,她们周家只靠传统的药材争不过其他家。好比说保和堂宗家,他们借着热卖养身丸的势头,逼得周家‘割地赔款’,让出许多地盘。其他药堂又趁机落井下石,在暗处打击。周家腹背受敌,势不如从前。
贺怀兰放的那把火更是雪上加霜,周家现有资金已无法周转自如。
为免祖业在自己手中落败,周家当家决定举族迁徙,回故地,避开来势汹汹的荣佳公主府吞并计划。但在走之前,不甘心的周家太太给小儿媳下死令,一定要拿到当前最热卖的药。周家太太意思明确,拿药丸让族内药剂师破解此药成分,以此为日后复出之根本。
任氏心里讥笑婆婆太想当然,以为整个天下事都由着她说了算。若这药当真好破解,哪里还轮得到周家,其他药商有钱有势早做假药去了。便是贺怀兰的济民堂,大概也在日夜琢磨这事呢。
不过,任氏没有违逆婆婆的话,带着长辈的命令,来找阿宁,她压根没想做什么,不过趁着空出来透透气跟阿宁说说话散散心罢。
乔毓宁听她说在周家内宅过得如此辛苦,想起从前,心中怜惜更甚,握着她的手,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虚的,只有身在局中人方知其中滋味。
任氏反握住她手,感激相视,一切都在无言中。
“阿宁,要不今晚你与我一同走吧?”任氏忽然道,乔毓宁怪道,这从何说起?任氏不是这样拎不清的人。任氏不待她问,便道,“前两天,我在公公的书房,隐约听到些事。”
任氏也不确定那个来找周老当家的人,是否贺怀兰本人。但她确实有从其他不愿离开昆县的人那里了解到,外面有人向周老当家买周家不传之秘药。
“也许是我多心,”任氏耳语道,“可眼下这种形势,阿宁一枝独秀,挡了那人的路,只怕就是他要害阿宁。”任氏也不确定,但多长个心眼总没有错的,“如今阿宁的保护人鬼医先生徒弟也早已离去,若阿宁出事——”
乔毓宁听任氏分析得还有道理,正要说话,忽听得阿摩早走,又急又不相信,道:“你说什么?阿摩,阿摩怎么了?”
任氏疑惑,道:“鬼医先生离城一月有余,阿宁不知吗?”
乔毓宁木木摇头,心里一阵阵地酸楚,阿摩,阿摩。任氏奇怪,道:“阿宁不是还得了鬼医先生的临别馈赠,怎不知此事?”
“你、你如何知?”乔毓宁脑子都混乱了,先是阿摩不告而别,再是任氏竟识破了那本无字药经的真正主人。
任氏笑道:“起先我也不知,待我家人说起鬼医突然离城的消息,我好奇多问了几句,他们说起汤钱两家结怨的事,我才知道,原来汤钱两家祖上曾与一方外之人结过缘份,那奇人传汤家医术,传钱家药经,不过,时间过去许久,汤家医术钱家药经都已遗散,唯有一本药经流传下来。据说是本无字白册子,没人看得透其中机缘。阿宁可别当那是普通练字本哦,说不准哪天它就显出字来呢。”
乔毓宁心魂不知所属,随口道:“它丢了。”
任氏惊而起,急道:“阿宁可还记得它丢在何处?”
“我们那宅子给烧了,”乔毓宁打起点精神,猜测那本药经应该在大火中烧毁了。
任氏急切道:“不可能,那药经是特制的,水火不侵。”她哼道,“必是有人得知钱氏药经落到阿宁手上,故意纵火毁灭痕迹,夺走那药经。”她跺脚拍桌道,“都怪我,我要一得知消息,就告知阿宁内情,说不定书就不会丢了。”
“与你无关,你不要自责。”乔毓宁咽了下难受干涩的喉咙,压不住酸酸的心情,她哽咽道,“要是我足够重视阿摩送的书,它也不会弄丢。”
任氏忙安慰伤心人,丢了也好,虽然那是样无价之宝,却也是个祸根。
金荃听到消息,也顾不上去少夫人呕气,忙过来赶人,若早知任氏是个大嘴巴,她定把人盯得牢牢的。任氏也歉疚,她原是一番好意,不想阿宁与友人交情深如许,竟不能接受友人远去。
“周小夫人,您走好。”金荃口气不太好道。任氏讪讪,看眼阿宁,一步三回头离开。
乔毓宁回过神,起身追上去,问道:“你搬去哪里?定要写信告诉我,我给你寄药。”
任氏欣然笑,道:“托阿宁记挂,待我定下来,必与你书信。”
乔毓宁吸吸鼻水,用力点头,叮嘱任氏万万不要忘记。任氏上了轿子,拐过街道,乔毓宁仍不停地摆手,金荃把人拖回屋里,乔毓宁却不愿搭理她,把自己锁在房里,谁也不见。
金荃跪在门口,道:“非婢子不说,只是我等知钱先生走时,正值城中大乱,无暇旁顾。您若想知钱先生去往何处,婢子马上安排人去追查。少夫人,您别折磨自己,出来吃点东西吧。”
乔毓宁砸了个凳子过去,门扇哐响。
门外安静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