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个停顿,乔毓宁惯性扑入汤少怀里。汤怀谨调笑道:“急甚,我又不会跑掉。”
乔毓宁再打个冷颤,抢先推开车门下地,黑臭的泥水瞬间浸透她早上新换的绣花珠鞋。乔毓宁深吸一口气,浓腥的腐烂味冲鼻,恶得她差点吐出来。
四周没有一处干净清爽的落脚处,低矮的土坯墙下,瘦干瘪瘪的大人小孩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坐在臭水沟边,破烂的衣服条随风摆动。乍见马车里出来的贵人,打扮得光鲜亮丽,这些人飞扑向车马,东星南星训练有数,立即挥开刀剑阻挡。
那些人隔着人墙,伸着乌黑的手掌讨钱,体面点的摇个破碗,将一枚半分铜钱砸得碗底声哐哐作响。
这儿便是西街,昆县流氓逃亡罪犯小偷乞丐流莺聚集的地方。
若有更好的选择,汤怀谨必然不会将复仇的第一炮放在这种贫贱之地。
“阿宁,我保证它很快会变得比东街更热闹更漂亮。”汤怀谨握着妻子的手,认真许诺。
“我信你的。”
乔毓宁回握汤少的手,同样认真回道。
护卫队外,越来越多的乞丐流浪汉拥过来。汤怀谨正欲强行突围,乔毓宁拉住他,伸手掏荷包,汤怀谨捏紧她的手,道:“稍后会撒开门喜钱。”
“相公猜错了哦,”乔毓宁手举银块,冲被等人挡在外面的流民们道,“谁把这道扫干净,这银子归他。”
乞丐流浪汉们嘁声有病,一哄而散。
这些都是好吃懒做的人,满心只想混吃混喝,若肯出苦力干活,又岂会沦落到这里,早在灾年过去县衙征劳役时就去挣钱喂饱自己。
乔毓宁傻立,汤怀谨轻笑,按下她举银块的手,包握在掌心里,带着她缓缓前行,就好像走向巍峨的重华宫殿,而不是矮小的陈旧旅店。
新药铺里面遍布蛛网灰尘,乔毓宁挽起袖子和菊香、稻光埋头苦干,东星南星带人清理修整外面通道,一时间,这片西街小角落忙得热火朝天。
汤怀谨分完药箱,转动轮椅到妻子旁边,怜惜给她擦去脸上脏渍,问道:“累不累?”
乔毓宁响亮地回声不累:“这样,才更像是我跟相公自己打理的药堂。”
汤怀谨闻言笑,乔毓宁捂着跳得厉害的心口,道声救命,明明那是张花猫脸,她却觉得他比早上那会子更迷人,迷得她都想扑上去咬一口。
一声尖锐的凄笑,刺得乔毓宁耳朵发疼。
汤怀谨当即闷拍出一掌,外头人被惊走。东星南星放下手中活追上去,却在看到数千英雄山庄的人马时,退回来。
英雄山庄的人马停也未停,继续向昆山移动,好像只是路过。
汤怀谨让众人不要理会,抓紧手中活计,争取傍晚挂匾开张。乔毓宁一听觉得时间太赶,等她奔出去向外一看,早上还是垃圾堆一样的地方,入目竟一条整齐宽阔的方青石大道,直通城门外。
再看另一侧,崭新的宴客桌椅一排排地摆放在露天遮雨棚下,大厨与食材随时等待就位。
“我说过,它会比东街更繁华热闹。”汤怀谨走到她身边,柔声道,“进去洗澡换身衣服,晚点招呼客人。”
乔毓宁像做梦一样飘进屋内,菊香回府拿换洗衣赏,稻光服侍少夫人洗浴。乔毓宁用梦幻般的口气问道:“稻光,相公变成神仙了?”
“没睡醒呐,”稻光取笑道,“不过劈切块把石头,有武艺的人两个时辰也能弄好,婢子还嫌他们慢了呢。”
“真方便。”乔毓宁流口水道,偷偷扒开窗缝往外瞧,花满秋拿着名贴与汤少在说话,东星、南星左右指挥手下堆砌石路,清一色黑袍黑带,修练仙人功夫的仙兵后备役成员。
乔毓宁惊得差点跳起来,稻光忙把她按进水桶,急道:“您想被看光吗?”随手砰地关紧窗子。
“不是,”乔毓宁急巴巴道,“相公把人全召过来,红石山那边怎么办?”
“看宗家。”稻光麻利地搓她头发,乔毓宁趴着木桶边沉思。菊香取了衣物回来,问道:“少夫人这是在想什么?”
乔毓宁笑摇头,她只是在发呆。稻光将她抱出澡桶,菊香本应摊开大绒巾吸水,却是没找到。乔毓宁说道:“没关系,拿原来衣服擦下好了。”
菊香说声傻话,抖出一件新做的披风擦水。
乔毓宁惊,和稻光两人对了下眼,觉得菊香这样恍惚不对头。菊香擦到一半,恍然发觉自己坏了今晚少夫人要穿的披风。她打下自己,道:“看婢子给激动的,都不会做事了。”
她不愿说,乔毓宁也不好强逼,好在菊香带了两身披风,晚上起风也有得用。
“你们也去换衣服,剩下的我自己来。”
菊香稻光收拾了水桶脏衣退下,乔毓宁在屋里系腰带穿鞋子。这时,东星在外面敲门,低声快语:让少夫人过去一趟,迟了他们挡不住少爷。
乔毓宁匆忙拉开门栓,问怎么回事,刚刚还好好的。
东星脸色也不好,只道去了便知。菊香听到动静,等不及绞干头发,追上来,护着少夫人到厅前。
黄昏光隐,新铺的青石道两边每米一枝桐油火把,熊熊燃烧,将暮色下的景色映得明亮如昼。汤少爷坐在轮椅上,对着宁静如初的青石铺道,沉沉静静,像尊木塑,没有一丝表情。
花满秋挡在前面,嗓音低缓地说着什么。
舞龙狮、吹唢呐、敲边鼓的艺人们畏于主人家的气势,不敢弄出丁点声响,以免惹来泼天怒火。
花满秋微偏过脸,半边火光,半边银影,仿佛玉面修罗,出奇的妖娆。
他向她点个头,旋身避开。乔毓宁清清嗓子,走过去,唤声相公。
汤怀谨调头,眼神很慢很慢地焦距。乔毓宁拉着他的手嗔道:“你怎么还不去换衣裳,误了时辰我不理你了。”
“没有人,”汤怀谨声音很干涩,眼神很压抑,很愤怒,似蕴藏着火山般的巨大能量要喷涌,“没有人会来。阿宁,抱歉,你相公我要食言了。”
他说得很慢,足够让他珍爱如宝的她明白,他有多么地自责,让她失望。
“其他人不来,那就我们自己庆祝好了嘛。”乔毓宁强压下心酸,晃着他的手道,“我不管,你自己说要让我当小掌柜的,我就要今天开。”
“换一天。”
“我就今天有心情,以后你再给我好的我也不要。”
“那你要等一会儿。我去把人请来。”
汤怀谨眼中杀意立下,杀气迸出;乔毓宁抱住他胳膊道:“你去请谁?不甘不愿的客人有什么好请的,白折浪费力气。今天我老大,你得听我的。就我们自己人好不好?相公~”
乔毓宁磨啊磨,撂出狠话,这么多人看着他居然不给面子,那她以后还怎么混。
最后,汤怀谨答应了她的要求,进屋去换衣服。
菊香已打听到消息,第一时间报给少夫人:同在今天,汤老爷贺九公挑在前嫡子汤怀谨自立门户的当晚,在汤氏宗祠大摆宴席,邀请城中富绅名流共同见证他的儿子贺元宵登入汤氏族谱的盛事。
这位化身庶子慈父的老人,更用手中权势轻而易举地封住前嫡子的耳目,让他听不到一点消息。这也是在警告前嫡子,别耍花样,在绝对权势面前,他那点子制药才能不值一哂。
看,就连他的亲密盟友,保和堂,也只敢私下里偷偷地援助,明面上还是得顺从荣佳公主府的差调。
汤老爷给儿子的这个巴掌太响,太猛,太伤人心。
饶是汤少爷一直表现得不想认那父亲,也被再次伤害。乔毓宁听罢,对汤老爷的所为不予任何置评,只吩咐菊香稻光东星南星就位,准备开张。等汤少爷换好衣裳出来,乔毓宁赶紧挽住他,打个手势,唢呐班立即卖力地吹拉弹唱。
五月的晚风中,新堂大门中开,匾额上红绸子在火光映照下闪闪发亮,九百响的鞭炮冷冷清清地炸响。
“你们,都要记住今天。”
汤怀谨说得杀气四溢,座下人应得战意沸腾,乔毓宁心惊肉跳,只怕汤少改主意现在就要带人去抄了汤氏宗祠,那可就刚好落入英雄山庄的陷阱了。
幸而,汤怀谨说完这句让人深深误解的话后,就久久不动,视线对着匾上红绸结,似忘了身外事。
夜色渐深,乔毓宁觉得不能够一整夜都这样傻站,在他耳边提醒道:“相公,时辰要过了。”
“哦,好。”汤怀谨回神,将红绸丝带放到她手心,让她开礼。乔毓宁也没多想,直接往下拉。
金箔缤纷,星火辉映,红带黑匾,花间二字:谨宁。
简简单单,张扬又缠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