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乔毓宁病好给送回新房。
回新房前,汤夫人那脸色她还记得,汤少爷不是她大哥或者姐姐,他不是她单纯的相公,而是她要仰望顶礼拱拜的大户人家少爷。
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汤少爷是她这辈子都无法见到的上等人。
汤夫人这么说。杜毓宁觉得婆婆说得很有道理,她自我检讨,最近她果然轻忽了汤少爷。这点必须要改正。
她规规矩矩给汤少爷行礼问安,得到允许,才敢坐下来练字。没有必要,她基本不和汤少爷说话,免得说错话惹好脾气的汤少爷再发火。
汤少爷赶走了县学老先生。没人知道原因。整个下午,汤少爷都是静静地发呆,神情像从前一样空茫,让人瞧了心里难受。
乔毓宁别扭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走出屋。院外,陈妈说汤夫人在休息,有什么话她会转达。乔毓宁说了自己的想法。陈妈让她回去等消息。
晚饭后,汤夫人吩咐婢女搬来直角的夹书木架,放在床间,既方便汤少爷看书,又考虑到他不习人过分接近的习性。汤夫人体贴道:“我儿,闷了看两页书解解乏,可不许多读。”
汤怀谨谢过母亲操劳,等汤夫人率人离去,汤少爷把小新娘叫过去,道:“心思倒巧。”
乔毓宁见他果然高兴,很想自美一番,碍着汤夫人警告就在耳边,她规矩地说句她帮相公拿书。选好书,她把书交给丫环,让她们给汤少爷翻书,她自己坐小书台那儿继续写毛笔字。
菊香送夜宵薄给少夫人,好事地打探道:“跟少爷吵嘴了?”
乔毓宁摇头,捧起瓷碗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尽甜汤,抹抹嘴巴子,练了会儿字,到底压不住心事,借口去恭房,把菊香拖到墙角,噼哩叭啦倒豆子似地说起那些事。
说来说去,不留神就说到汤少爷轰她出门的导火索。她委委屈屈道:“只说我字不好,又不说哪里不好,成日里叫我练一字,就是不教新字,我闷也闷死了,他还那么凶。”
菊香笑道:“少奶奶这可错怪了少爷。”
她背道:每见待子弟严厉者,易至成德;姑息者,多有败行。则父兄之教育所系也。又见子弟聪颖者,忽入下流;庸愚者,转为上达,则父兄之培植所关也。
菊香仔仔细细解说,先生严厉,学生必成材;小时候聪明的学生,长大却不入流,也是教导不严的缘故。
乔毓宁当即明白这里头道理,发现自己错怪汤少爷,立即去道歉,直说辜负先生苦心栽培,希望先生不要放弃她,继续用最严厉地办法教导她成材吧。
汤怀谨爱理不理,乔毓宁知道自己前些日子轻曼不敬让先生生气,她去厨房做了糖水蛋赔罪。汤怀谨见她态度诚恳,勉强“宽宏大量”地原谅女弟子的冒犯之过。
经此一事,乔毓宁在读书识字上真正用心刻苦,直把先生的话当作圣旨般遵从,无所违逆。
六月底,汤老爷来到儿子的新房。
汤怀谨在看书,乔毓宁专注悬腕练字。汤怀谨先注意到父亲,唤道:“爹。”
乔毓宁放下笔,起身行礼:“公爹。今儿有英奇管家送来的新雨前龙井,媳妇给您沏上一壶。”
汤老爷笑阻道:“别忙活了,阿宁啊,来公爹这儿,跟公爹说说话。”
乔毓宁乖巧地走近几步,汤老爷问她想不想去省城?乔毓宁扭头看看床上人,问道:“公爹,阿宁非得去省城吗?太医说过,相公的伤在接好骨前不移搬动,相公去不成省城,阿宁也不去,阿宁要留下来陪相公。”
“我果然没看错人,那阿宁就跟怀谨留在这儿,等伤养好再回省城。”
“老爷!”汤夫人从外头赶进屋,劝说汤老爷收回成命前,先狠狠地剜了小儿媳一眼。乔毓宁听不太懂公婆二人在争执什么,只知她又惹婆婆汤夫人不高兴了。
汤夫人想带着怀谨回省城,理由是省城药材充足,条件也比县城好。汤老爷不答应,以儿子伤重不宜搬动为由驳回。汤夫人捏着手帕流泪,说怀谨是他们夫妇盼了二十三年才盼来的独苗,她怎么狠得下心在这时候不管他独自回省城。
汤老爷直言道:“那就请夫人留下来照看好儿子。”
汤夫人一听这话,语气又急又生硬,道:“我不回去,省城那大家子事谁管?现在什么时候,中秋即来,上下打点往来接送不容一点差错,谁担得起这重任!”
汤老爷马上道:“你急甚,大嫂也在,你还不放心她不成。”
“你怎么不干脆说把整个汤家都送予她!”汤夫人语带恶意,汤老爷沉下脸,汤夫人却不管不顾,指着儿子床道,“如果不是你姑息养奸,我们怀谨怎会落得这样下场?”说着她哭起来,埋怨汤老爷心狠,不念骨肉亲情,
汤老爷有所顾忌,这是在小辈房里,怎么能说这些事。他冷下脸来,道:“你看你,为点芝麻小事在小辈前大失仪态,成何体统,你我到书房谈。”
等二老行远,乔毓宁立马扑到汤怀谨床边,问是不是她说错话引得公婆吵架。
“阿宁一心考虑你相公我的身体,何错之有。”汤怀谨冷笑,意有所指道,“有些人只怕丢了那权势,连个废人儿子都不放过。”
乔毓宁似懂非懂,却敏感地意识到不可再继续这话题,走回桌案取来自己写的字,让先生评点。汤怀谨笑赞她一眼,也抛开那惹人不快的话题,细心说起水墨字里的筋骨走向。
傍晚,汤老爷收到省城快马急信,看完后,他决定连夜赶路。
乔毓宁到门前相送,汤老爷慈爱地问道:“阿宁,可想要公爹带什么礼物?”
“嗯,阿宁想要一些花种,公爹,可以吗?”
见儿媳还真不客气地提要求,汤夫人拉长脸,很不痛快。她挽着老爷道,该上马了夜深路难走。汤老爷冲小儿媳笑笑,道:“还要别的吗?”
乔毓宁摇头,笑得甜甜地说,祝公爹一路顺风。
由英奇总管带队,众人映着黄昏的霞光离开昆县地头。乔毓宁目送汤老爷身影远离城墙,方依依不舍地转身,打算搀扶汤夫人回主厅。她伸出手,唤了声:“婆婆。”
汤夫人冷冷扫她一眼,也不要人搀扶,带着满身怒火,赶回大厅坐于主位。乔毓宁刚跟进大厅,就听得一声怒喝:“跪下。”
乔毓宁情知婆婆不喜自己,却不知今日又哪里说错话惹恼了她,心中谨记得汤家家规,不可与长辈婆婆顶嘴,什么也不问,乖乖跪下听训。
婢女送上饭食,汤夫人拨了几口,便摔了筷子叫人撤桌。
陈妈劝说几句,道:“太太,可别气坏自己身子,少爷还要太太做主呢。”
顿时,汤夫人一股子火气喷发出来,叫道:“我还做什么主!他眼里就只有那个老不死的妖精,儿子的命都去了半条,也不见他放个屁,这日子你叫我怎么过!”
陈妈揉着夫人的心口,劝道:“老爷不是答应把济民堂留给少爷了,谨少爷是老爷的亲骨肉,老爷再怎么也不能便宜外人不是。太太,您就宽宽心,您若倒下,那咱们谨少爷可真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汤夫人喝了口茶,冷静下来,道:“我哪能不知,只可恨那老妖精诡计多端,当年弄得我难产,逼得我不能亲手带大自己儿子,她却抱走我儿做好人。现如今,即使要回了怀谨,儿子也与我这做娘的不亲。你可真没瞧见怀谨那神气,就跟不认亲娘似的,我这心里就跟刀子割似地疼。”
“等谨少爷大了,就知谁个是真心疼爱他的。除了亲娘能一心一意为他打算,没人能够。”
“我原也是这般想,趁着怀谨养伤这段时间,与他好好说道,”汤夫人捏着茶碗,火气再涨,利眼直射跪在门厅前的小儿媳,喝道,“却是一个个都不省心,只与我作对。”
陈妈转个身,拦住汤夫人刺小少夫人的视线,笑道:“太太就甭怪罪少奶奶多嘴了,她年小哪里懂得那些个事,待老婆子教教她,知了事理,太太再教训不迟。”
“你倒惯会投巧。”汤夫人听了这话,舒心许多,应许了陈妈给小儿媳说情。
陈妈笑打个趣,道:“太太,这可是您亲手挑的儿媳,规矩学好了,体面还不也是您的。”
“就你会说话,那你可得把人教顺了。”汤夫人甩甩帕子,抖落绸裙上不存在的烟尘,起身回后院。陈妈送走太太,再到厅前扶起小少夫人,言语亲近,问:“是不是吓坏了?你也甭怨,太太可都是为少奶奶好。”
乔毓宁直觉汤夫人与陈妈那通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可她还是不懂其中意思,更加不知道汤夫人生气的根由所在。这时听陈妈说,汤夫人不仅不讨厌她,反而是因为喜欢她才要教她规矩,脑子都迷糊了。
她忍不住反问:是这样的吗?
陈妈神情温和又带了点忿忿,道:“也不怪你不知,这事儿啊跟谨少爷的身世有关。你可仔细听好了。”
汤怀谨本该生在洪泰十八年年头,却在十七年年尾早生,是因为有人想害死他和汤夫人。那个人,就是汤老爷口中的好大嫂。
那年雪下得特别大,汤夫人前晚上吩咐下人扫净雪,第二天冬至要祭祖。年关事务多,大家忙不开。汤夫人就让管事到大嫂那边借人手铲雪,谁知就让歹人混入沈园,撬松绣楼的木阶板。她傍晚回屋,一脚踩空,落得满身伤,腹中孩儿也因此劫差点胎死腹中。
汤老爷长嫂以伤重喝药有碍小儿健康成长为借口,抱走汤少爷,汤夫人用命换来的儿子,十余年不还。
要不是这次出了几乎丧命的大事,汤少爷还不能回到自己亲娘身边。
“若说养伤那前三个月,太太喝的药会妨碍谨少爷,”陈妈气愤难平,语气激动道,“那满岁以后呢?那人占着身份,扣着人不还,生生分离太太和谨少爷,让他们母子情淡薄。这十三年,太太哪日不是想儿泪湿枕巾醒来。少夫人,您若再向着那人,可真是要把太太的心碾碎了。”
乔毓宁忙否认,道:“阿宁怎么会向着外人。”她认都不认识那人,为那人讲话这种事从何说起。
陈妈长长地看了她一眼,道:“少爷的家在省城。你既嫁了少爷,便要全心为少爷着想,太太也没嫌弃过你,你更该好好报答,为少爷、太太守住自己的家。”
乔毓宁忙嗯嗯答应,带着一脑门的浆糊,回新房小厅用饭。
内室,汤怀谨正在问菊香话,说的正是汤夫人堂前大发雌威训斥小儿媳的事。
乔毓宁忙凑过去,想知道汤夫人这回训她的原因。汤怀谨让她自去吃饭,别管这事。乔毓宁不敢多话,缩回脑袋,专心吃饭。
约莫盏茶功夫,汤夫人平端药碗托盘,像段轻烟飘进月亮门内。
“有劳母亲。”汤怀谨谢道,汤夫人拿着瓷勺舀舀药汤,吹温了送一勺入儿子口中,方说道:“我的儿,娘不心疼你,还有谁个疼你。”
喝完药,汤夫人给儿子压压不存在折痕的被角,嘱咐他好生休息,正要起身离去,忽听得儿子在问:“听闻,母亲在正堂教导阿宁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