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母在屋里歇了会,听到前面有人来吃面,领着媳妇到面馆忙活,时不时传来应客人的笑语声:是小女婿来看他们当家的。是那个汤少爷。我是闲不住,卖卖面我还自在些。
听着这些家常话,乔毓宁缓缓睡着,却睡不深。
她很久没有在这么热闹的环境里入睡,跟汤少在一起后,不管哪里都是没人大声喧哗的。她有点不习惯。
院门推开,乔家嫂子拉着大花走进来,招呼邻居去她屋吃茶。
大花边嗑瓜子,边往窗里探头:“阿宁呢?”
“和豆豆玩累了,歇着呢。”乔家嫂子应道,把人拉到另一间屋,倒凉茶。大花咕噜解了渴,打开话匣:“嗨哟,还午觉,真是少奶奶命。”
乔家嫂子没应,大花追问道:“喜梅的事,跟她说没有?”
“婆婆不许。”
“哎哟,那你们就真不管喜梅了?”大花急吼吼道,乔家嫂子忙叫她小声,别把阿宁吵醒。大花声线拨高,嚷道:“我就是要把她叫醒,问问她还有没有良心,只管自己享福,不管姐姐死活,让喜梅一个人在那个火坑受苦!她还算人吗?”
乔家嫂子急堵她的嘴,道:“你这话说的,我们家喜梅嫁的也是大户人家做少奶奶,管着两个马场,哪里就差了。”
“屁,”大花鄙夷骂道,“她那叫嫁得好?公公婆婆不待见,继子继女跟她对着干,五个姨娘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三个月见不到她男人面,怀了七个月的儿子都被人打掉,如果这也叫嫁得好,今天当我没来过!”
乔家嫂子讪讪道:“张大仙说了,那是喜梅命里犯小人,过了这坎,明年开春就好了。”
大花应道:“这话我信。喜梅有阿宁这个妹妹撑腰,要还能让那几个贼婆娘欺负去,那阿宁她就不是人。”
“我们阿宁必然是会给喜梅做主的。”
大花嘁声,拍桌道:“意思是还要让喜梅继续跟着那个畜生过日子?我说,你们家现在也不缺银子,有钱有地有房,何不干脆把喜梅接出来,再给她寻户好人家?其他都不要紧,重要是人品,没家累。”
“这话可不许胡说,”乔家嫂子拦道,“传出去喜梅都不要做人了。”
大花压低了点声音,道:“我怎么会到处说,这、这不是弥补我的过失。”她自骂自己,“我那时真是瞎了眼,没看出徐渭水是这么个混账,我悔死把喜梅介绍过去,害喜梅跟张秀才一对有情人儿生生分离。”
“喝茶,喝茶。”乔家嫂子急巴巴道,想要堵住她的嘴。
哪知大花推开茶壶,直接道:“我跟你说认真的,我是真心要帮喜梅脱离苦海。那个徐家,外面看着是风光,内里喜梅遭的那些罪你应该看得很清楚。你们忍心让喜梅在那种人家痛苦地过一辈子?
当初,那畜生把咱好好的喜梅讨去做填房,婚前把话说得那么好听,实际眼里只有前妻的儿子女儿,时刻担心喜梅虐待那三个孩子。防到最后,连个儿子都不给喜梅生,你叫喜梅往后可怎么过?咱女人可以没钱没房,可不能没有个疼自己的贴心人。我看张秀才就不错。这么多年,心里都没有变过。除了没命考中做大官,其他哪点不比那畜生强?”
乔家嫂子在房里忙得团团转,又是切西瓜,又是拿糕点,只盼能让大花闭嘴,不叫睡里屋的人听去更多的话。
就大花这嗓门,除非那人死了,否则就是头牛都能给她吵醒。
要照乔毓宁以往性子,在大花说到二姐受苦就会冲出去问究竟,现在,不会。
她静静地躺着,听嫂子与大花怎么一唱一和糊弄她,等乔母忙完进院子,看嫂子又是怎么地端茶递西瓜服侍乔母,大花留下一地瓜子皮,拍拍手,说她家包包在哭,她回去哄哄。
“哎哟,张秀才,稀客。”
大花站在乔家后院门口,尖细着嗓子喊道。
乔母、乔家嫂子赶紧迎出去,乔毓宁好奇地探出窗子,张望。
街市口,张秀才提着猪头匆匆走来。乔家嫂子拉着大花,乔母笑呵呵招呼道:“梁子,怎么不在书院温书?”
张秀才神色慌张了下,扯扯新袍子,道他听人说乔家小妹回娘家来了,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不忙,小妹她家那口子不舍我们老两口辛苦,”乔母回道,“说以后都在外面酒楼吃。”
张秀才紧张地搓搓手,又说道:“那小妹、小妹夫难得来一趟,总得多住几天,大娘家要没空房子,睡咱家去。”
乔母同样笑推,他乔大叔已安排好了。
乔家嫂子接道:“张秀才,赶紧回去温书。”
“哦,哦,嫂子,”张秀才神色更惶恐,举起手里血淋淋的猪头,毛没剃干净的猪头,猪眼还在流腥血的猪头,其实是有点吓人的。他却浑然不觉,神情紧张又热切,“我特地叫人剁了新鲜猪头,大娘、嫂子辛苦点,蒸了弄给小妹、妹夫吃,多用点好料,别让外人说咱乡下人失礼。给。”
乔家嫂子撇嘴,嫌弃道:“家里什么都有,你拿回去吧。”
“别这样,张秀才也是好意,”大花代为接礼道,“正好给乔家妹妹补身子。”只不过这乔家妹妹指的是哪一位了。
张秀才顿时窘迫,不知如何应对。
大花冲他笑笑,又把滴血猪头转给身旁人。乔家嫂子忍不住念道:“你也是体面人,怎么不知把它弄干净些。”
张秀才拘束狼狈,呐呐保证下次一定记得。
乔母让媳妇把东西还回去,这猪头可是过年时,烧给祖宗的牲礼,在乡下人看来这迎客礼很是隆重。张秀才与乔家非亲非故,只是普通邻居,这礼送得太重,她们家小妹受之有愧。
张秀才面色如土,神情狼狈,让人不忍看。
乔家嫂子犹豫不忍,大花直接拦道:“大娘,太仔细。”
张秀才勉强笑了下,自己给自己台阶道:“百无一用果然是书生,读了这么多年书都不知要剃猪毛,我、我拿回去——”
这可怜的读书人难堪得接不下去话,正当时,街对面,马车里下来个单薄的妇人,衣饰贵气,眼神明亮,扶着丫环,迈着小金莲步过街,唤道:“娘,嫂子。”
她后面一个宽膀大汉跨下马,浓眉大眼厚唇,皮肤黝黑粗糙,手骨关节粗大抓着把子圈黑马鞭,穿着挺阔的好面料旧袍子,大老远喊道:“娘,嫂子。”
他几大步走到乔家后院门口,与乔喜梅并立,奇问道:“大热天都挤这儿做甚?”
乔母回道:“二女婿来了,媳妇,切瓜去。”
乔家嫂子左右一个犹豫,把猪头塞到大花手里,扯着花边围裙快步进屋到井边拍西瓜。
“这位是?”徐渭水看着中间的布衣青年,手里摩挲着马鞭,感兴趣地问道。
乔喜梅轻轻地扫了眼面色苍白的读书人,淡淡道:“老爷,这位是张公子。”
“哦,张秀才。”徐渭水抱拳打招呼,“怎么都站在门口,进去说。”
“不了。”张秀才神情沉沉道,眼神中闪过一丝怨怼,他与乔母道别,“大娘,有事儿让人到田里叫我声。”
乔母笑点头:“好,梁子,你忙去。”
“等等,”乔毓宁从屋里窜出去,一脚上鞋子还没穿好,她忽忽穿过乔家嫂子、乔母与乔喜梅前,“娘,二姐,我跟梁子哥去玩会儿。”
“胡闹。”乔母拉住小女儿,不让她与张秀才多接触。乔母板脸,指着二女婿训道:“还不叫人。”
“徐场主?”乔毓宁似笑非笑,将人从头到尾打量个遍,“年前不畏强权,助我相公脱困,大恩大德,实在没齿难忘。”
徐渭水呵呵道:“一家人,不多客套。”
乔毓宁没跟他客套,掉头就扑进二姐怀里,跟久违的亲姐撒娇:“二姐,二姐,你帮阿宁跟阿娘说,让阿宁去玩玩嘛。”
大花在旁扇风点火,搭话道:“张秀才又不是旁人,咱知根知底的,让阿宁跟去瞧瞧怎么了,他一个文弱书生还能吃了阿宁不成。”
乔喜梅久不见妹妹,哪里能推拒她的恳求,道:“那你跟着张秀才,不许乱跑。”
乔毓宁点头如小鸡啄米般欢快,乔喜梅搂着小妹,柔柔唤声:“娘。”
乔母摇头,拿姐妹俩无法,自提猪头去后院清洗。乔喜梅与张秀才看了眼,托付道:“这是我小妹,阿宁。烦劳张公子相陪会儿。”
“哦,阿宁妹妹,”张秀才叫了声,神色慌张,他遮掩滴上猪血的衣摆,两只手胡乱地在书生袍上擦拭,很是羞耻,只怕还有猪毛腥味熏到人。
乔毓宁笑回道:“梁子哥。”
张秀才很是意外,放开新穿的袍子,免得更多洗不掉的东西沾上去,他急不可待地想逃离此地。对上骄横得意的马场场主,他尚且能抬头挺胸,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是,对上一脸娇憨的乔家小妹,他似要落荒而逃。
乔毓宁笑着追上去,问道:“你跑什么呀?”
“我、我、我种地去了。”张秀才吞吐急慌道。
“梁子哥真地会种田?”
乔毓宁做个插秧的动作。张秀才僵住,满脸谎言被揭穿的难堪。他垂着头,低哑道:“前年学的。还不是很会。”
“那也不错,”乔毓宁背着手,边走边道,“最讨厌那种酱油瓶倒了也不扶的。”
张秀才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低头赶路。虽然他面色急切,步子却不快,时不时瞥眼丈余外的乔家小妹,以她的速度调整步子大小与速度。后面远远地跟着
张秀才家在胡同巷底,两人宽的石制门框,青石门槛,清白幽静门第显出这家读书人的耿直根骨。院子里很静,张秀才慌手慌脚给乔家小妹沏了茶,抓了两把花生,放一勺红糖。
他不可能真把个娇滴滴粉嫩嫩的汤少夫人带到田里去,但家里寒碜,慢怠贵客。
张秀才意识到这个对差,更加慌张,窘态毕露。
“梁子哥去忙吧,”乔毓宁把花生仁扔进嘴里,用花生壳舀红糖配吃,香甜可口,好回味。
另厢,张大娘推开门房,叫声:“梁子啊,谁来了?”张大爷在屋内回道,儿子读书没这么早回来。
乔毓宁跳下黑瘦的官帽椅,行礼道:“张大娘好,阿宁跟梁子哥过来玩。”
“哦,是乔家小妹子啊,快坐快坐。”张大娘惊喜地招呼道,她眼神不好,连抓几把糖罐子都抓空,乔毓宁忙上前扶住,说梁子哥请她吃了,不用再拿。
张大娘干糙凉滑的手抓着小姑娘的手,眼中似有白垩,对不准焦距,半仰着脸,道:“家里简陋,招待不周,乔家妹子可别见怪。”
乔毓宁笑回道:“不会,我小时候最喜欢醮着红糖吃花生,阿娘说补血又营养。”
张大娘诶诶笑应,这土花生是个宝,红糖这东西也好啊。
张秀才打断道:“娘,儿子去和顺斋买些点心,娘陪阿宁妹妹坐会儿。”
张大娘笑容满面,说好,这就对了;伸手进怀里掏出个布包。张秀才忙拦,说他那里还有银子;急匆匆地,他跑出门。
乔毓宁张头张脑,没听见屋里有第二声动静,不由问道:“大爷身体不好?”
张大娘柱着木头杖,叹气,是啊,她跟老头子一身病,害苦了儿子。
乔毓宁边沾糖吃花生,边听张秀才家的苦难史。比较后,她觉得自己还是比较好命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