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珠打在树叶上，又滑落地下，溅起水花阵阵，噼噼啪啪的声音连成一片。赏春院的小丫头撑着伞，踮着脚，在廊下进进出出，生怕碰出点别的声音惊扰了上房的主子，讨来一顿打。

周氏坐立不安，急得在房里转圈。兰四初时在旁小心劝慰，只是她自己心里也忧心着急，来来回回只那么几句，最后索性闭了嘴，只陪着周氏转圈。

不知隔了多久，霁月飞快来报，“太太，大少爷并二老爷回来了，正往栖霞居去。”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周氏闻言心头一松，身上一股气泻下，才觉出累，在矮榻上躺了，“快去让大少爷过来。”

霁月立着没动，小心翼翼的回道：“二老爷大约吃醉了，走路东倒西歪，大少爷正搀扶着往栖霞居去。”

真是不争气！跑去吃酒，害得所有人替他操心！周氏冷哼一声，当着女儿，到底没将这话吐出来，她压下心里愤怒，换了和颜悦色面孔，看向兰四，“既然你大哥已经安然归家，你也别在这里呆着，回去洗个汤浴，睡上一觉。”

一上午又惊又累，兰四浑身酸疼，闻言没坚持，点头辞去。

兰四走后，周氏差人去看棚接冷妈妈，想了想，又吩咐霁月，“去跟端砚说，让他在赏春院外的游廊上跪五个时辰，还有大少爷，他若过来，就说我已经歇下，让他回去。”

霁月讶然地张了张嘴，悄声退了出去。走到滴水檐下，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跪五个时辰，不死也得脱层皮，大太太拿端砚作伐，是告诫大少爷，更是做个栖霞居看的。

兰初雪远远瞧见跪得笔直的端砚，略略吃惊，侧身问随行的青黛，“这是怎么回事？”

青黛一直在听雪阁照顾兰初雪，对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她摇头道：“婢子不知，要不，婢子过去问问？”

“不用了。”兰初雪道，端砚一见她，先是吃惊，然后迅速将头低下去，显然不想她问，而且，她心里压在许多事情，自顾不暇，哪里还有能力管别人？

一路行到赏春院上房外，丫环婆子见她无不惊讶，青黛叫住周氏房里的另一名大丫头寒星，请她代为通传。

周氏正听从看棚赶回来的冷妈妈回话，“大太太不知，您们走后，赵二少爷提着一把大刀，来找过大少爷，看神色很着急，大约是有很要紧的事情。”

“他去过看棚？”周氏挑了挑眉，有些东西快速飞过心头，她记得，兰枫讲述回头找寻兰初雪的经过时，说的是赵远恰好路过，这才救下了兰初雪。

冷妈妈点了点头，“是啊。”顿了顿，不见周氏说话，又道，“老奴一路行来，到处都在传，细作掳走了许多匠人，银匠、铁匠、泥瓦匠、刺绣师傅……色色都有……”

周氏惊讶的抬起头来，再一想，立时明白兰初雪为何遇袭，简略的将事情与冷妈妈说了一遍，“我还当是她的容色惹了祸，原是这一重原因。”

“太太，老奴觉的这事有些蹊跷……”

一语未完，寒星在湘妃帘子外一闪，回道：“太太，大姑娘来了，就在外面侯着。”

周氏与冷妈妈对望一眼，“你去梳洗吧。”又扬声让寒星快请。

一进一出，兰初雪与冷妈妈在穿堂碰上，冷妈妈微微欠身，询问兰初雪身体。

兰初雪感觉冷妈妈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虽掩藏的极好，但她依旧能觉察出，冷妈妈的目光里裹着探究之色。

她浅浅一笑，转入上房里，方要行礼，周氏出言让寒星扶她坐下。

虽精心梳洗过，但形容依旧十分憔悴，巴掌大的脸白的渗人，唯有一双黑眸闪着亮光，周氏一面打量兰初雪，一面嗔道：“你这孩子，有事不晓得让下人来说？”

又用眼神示意寒星等人退下，拖着病体来找她，自是有事，而且是要紧事。

“让大伯母如此担心，真是过意不去。”兰初雪抬起头，看向周氏，没有拐弯抹角，“大伯母，我想请您将卓雅和蕃狗送还给赵二少爷。”

驴车里所见的赵远，解了她多日的疑惑。

赵远平日见她，都是一副淡漠的神情，可总会适时帮她，帮她找寻证人，送卓雅和蕃狗给她，又在她被劫时恰好出现，这些都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她此时明白了，赵远对她有情，或者说对原主有情，她记不起原主与赵远何时相识，但她相信自己的眼睛，赵远在驴车里流露出的情谊绝非虚假，而且那时赵远不知她意识清醒，完全没必要作伪，演戏……

其实赵远何时对原主生出情愫并不重要，她眼下要做的，是立刻掐灭赵远的小火苗，让赵远明白她对他无意……

她没想过独身，一辈子不嫁，但赵远不适合她，高高在上的身份，复杂的家庭关系，无论怎样看，无论谁来看，赵远都非她的良人。她想要的生活，除了刺绣，别的事情越少越好。陆妈妈曾猜测赵远在武定侯府的日子不好过，她觉的与自己不相干，听过后就丢到脑后，今日记起来，更加坚定了她远离赵远的决心。

她想，将卓雅和蕃狗退回去，已经将自己的态度表明，以赵远的心智，应当不会理解不到。

见周氏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她扬了扬下巴，神色坦然，“我知这事会让大伯母为难，但还望大伯母体谅。”

卓雅和蕃狗是周氏收下的，当时并未指名给她，她绕开周氏送回去，势必得罪周氏。

她迎着周氏的目光，将握在手里的一卷画纸搁在身侧的贴钿高几上，这是她这几日所作的绣稿，包括几幅纱衣的设计图。

周氏看了看那卷绣稿，收回目光，端起茶盏，缓慢而仔细地撇茶沫，心里万念纷飞。

这么看来，她先前的怀疑竟是真的，赵远并非偶遇，凑巧救下雪丫头，只不过从雪丫头表现的坦然看，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罢了。

这事真的很难办。武定侯府与七品知县家，云泥之别，两人相互有意，雪丫头至多以良妾的身份入门，便是这样，也还罢了，她也还可以从中周旋，雪丫头自甘下贱，愿意入门做妾，与她有何相干？若赵远无意雪丫头有心，这也好办，她出面劝阻，替雪丫头定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谅雪丫头也不会怎样。偏是赵远有意雪丫头无心，赵远再不得宠，那也是武定侯府二少爷，岂是兰家可以得罪的？老爷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枫哥儿与赵远交好，以便将来助枫哥儿一臂之力。还有雪丫头，绣庄指着她的绣稿，也不能得罪她。

权衡许久，她浅酌一口茶汤，抬起头来，含笑道：“我思来想去，还是依你的意思办吧，那蕃狗太吓人，养在府中不合适。”她能做的，就是找个合适的借口将蕃狗送回去，余下的事情写信给老爷，等老爷自己去烦。

兰初雪听出周氏话里的意思，只送狗，不多言，但她要的也只有这个，她并不失望，而是灿然一笑，认真地与周氏道谢。

告辞出来，在穿堂遇见看着她欲言又止的寒星，有些奇怪，“怎么了？”

寒星回头望了眼上房的香妃帘子，低声说：“婢子送大姑娘出去。”

兰初雪知她是怕周氏听见，没再问，随寒星往门外走。一出门，她就瞧见兰枫跪在滴水檐下的台阶上，屋顶的雨汇集在一起，从滴水檐倾泻而下，兜头淋在兰枫身上，玉色直裰贴着身体，整个人好似从水里捞出一般。

一旁撑着伞，苦苦相劝的霁月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是怎么回事？”兰初雪吃了一惊，几步上前，接过霁月手里的油纸伞，遮住两人，又伸手去拉兰枫，“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雨大伞小，一人都遮不住，何况是两人，她说话的功夫，身上的纱裙已经湿了半截。

兰枫看得心下着急，瞪了霁月一眼，“还不快将大妹妹扶到一旁去！”

霁月为难的上前，兰初雪只是不动，“大哥不起来，我就在这里陪大哥。”

兰枫皱了皱眉，“大妹妹若真心为我好，又何必让我为难？”

“若大哥真心疼大伯母，又何必让大伯母为你操心？”兰初雪反问道，冷风夹着雨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颤，“我不知大哥为何跪在这里，但我却知道，大哥这样作践自己，就是在要挟别人，拿自个儿的身子要挟关心你的人！”

她的话说的极重，兰枫脸色微变，寒星与霁月对望一眼，分别去拉兰初雪和兰枫。

兰枫沉默片刻，站了起来，“大妹妹说得对。”又走到穿堂里去跪下。

霁月和寒星赶紧去给两人拿干帕子。

兰初雪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进了上房。

饶是雨声再吵，这样一番闹腾，周氏也听见了，见兰初雪回转，她嗔道：“你理他做什么！”

心里却是感激兰初雪，亲自起身，开箱拿干净衣裳让兰初雪换。

兰初雪眼里露出笑意，找了许多好词，将兰枫一阵宽赞。

周氏初时还绷着脸，听到最后，忍不住笑出声，“我知你跟他感情深厚，但你也不用拿这样肉麻的话来形容他！”扬声叫来霁月，“去告诉那逆子，就说我看在初雪的面子，这次且饶了他，让他赶紧回去温书，若是耽误了功课，我决不轻饶。”

从赏春院出来，兰枫追上来，低声与兰初雪道：“大妹妹放心，我方才归家时，去过一趟德春绣庄，洪师傅安然无恙。”

——年纪大了，记忆力衰退，总是犯些低级错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