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药，柳苏是不陌生的。那种味道与她的记忆紧密相连。砂锅里，水已经被蒸腾去了三分之二，余下的，黑漆而浓稠。

通由阳光，升腾的白烟袅袅起舞，幻化百形，绵延而去，最终消失在光线中，带着浓而刺鼻的气味折磨着人的嗅觉。

柳苏呛了一下，烟雾缭绕中，眼泪就跑了出来。

“看你的书去！别呆在这里，中药煮浓了，味道刺得慌……”

苛责，关怀的声音从记忆深处延伸出来，温暖着她，却也……让她心中刻意凝结成坚冰的地方慢慢消融，从眼角淌出，略显憔悴的面颊上顿时湿痕漉漉。

药，各种药，西药，中药，各种颜色，各种样式。

那些，柳苏并不陌生。

与药相连的是记忆里的那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一声又一声，颤抖着的单薄的肩，深陷的眼窝，失色的眼眸，如枯木般枝节嶙峋的手……

当她想要去分担时，那瘦弱的人总是会眼神充满倔强地驱离她，虽然说着苛责的话，却是出发点为了她。

这就是母亲，即使苛责，打骂，都是带着疼，比儿女更多的疼。

“别呆在这里，味儿浓……”

声音，飘渺如空气中的灰尘。

回头，门口处的人亦如此，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眸光相对的一瞬，柳苏微微失了神。

那眸中的苛责、关怀，似曾相识。

柳原瞟着砂锅里的药，似飘移一般关了灶火，“你……”

眸光与那悬在脸颊的泪滴相撞了一瞬，所有的语言都不翼而飞。

她哭了……

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泪是无助、哀伤的，不同于以往，即使哭，也要带着坚强。

柳苏抹了抹脸颊，他眼眸中的疼惜是那么灼灼，她不自在地垂下眸不去触及，绕过他，拿起湿润的毛巾包住砂锅的柄手，动作熟练地倒入碗中。

“病还没好，少乱走动……”

他看着她的背影，喉中一热，将要言语之际，却又听她说道，“早点好了，谁也不欠谁……”

即将吐露的温语顿时冻在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原来……她留下……只是亏欠……

而他却每每看到那个为自己忙碌的身影，继而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相信着那是她终于被他感触所致。

可……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个梦幻。

口干舌燥，大脑微有晕眩，他靠在门边，维持着不倒的姿势，只因心中那被针扎的痛在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他的神经，崩溃无法预知，却总感觉会来临。

“你还不清的，你欠我……很多很多……”

欲端起药碗的手忽然顿住，她似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影中，黑而凝重，被压缚着，每一声呼吸都要经历千万次挣扎。

“我欠你们什么了？我能选择出生？谁愿意被人嘲笑没有爸爸！来找我们的是你们！‘爸爸’这个角色在我心中根本就不存在，过往我为之难过过，却没有希翼过！我和妈从来也没想过会多出一个男人来，让我叫他爸！”

眼泪飞溅出眼角，她狠狠抹去，只留下倔强以对。

“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欠你们两条人命！其中一条……还是我从未承认过却不得不面对的……爸爸……呵呵……你们痛苦，我就不痛苦？你们失去了双亲找我算账，我呢？我失去的难道不是至亲！人不是我杀的，我背负了他们死亡的原因，成为你们仇恨的宿主，是啊，你们恨，恨我，恨不得我死，我也恨！我恨你们！你们所有的人！恨你们强加给我的一切……”

风撩起她的发丝，乱舞着，形状鬼魅，宛如披荆斩棘归来，面容写满疲累。

“就因为此！你，你……你那样对待我！把我扯入万劫不复里，看着我挣扎，生不如死，你开心了，你们所谓的恨得到稍稍的满足了，而我却要付出天大的代价！”

她神情痛苦起来，“我不欠你们人命！人不是我杀的，真有亏欠，我不能脱解的是命！而你夺了我……我……”

贝齿咬着唇，一遍又一遍。

有的话……她始终说不出。说出的瞬间，那万劫不复的疼痛会将她吞没。她怕那种窒息。

“哈哈……”柳原笑了，倚在门边，笑出了泪花，笑出了荒诞。

“我多想恨啊……一直恨……除了恨，再没有其他……”

眉梢、眼角、唇角……爬满了疼痛，让他的表情扭曲着，凌乱的发，坚硬的胡茬，他显得落拓。

失去双亲，痛是必然，就算……他再怎么厌恶他们，不可割断的血缘让他在目睹死亡的那一刻心中充满悲戚。只是……如果他们不是那么一直争吵不休，一直过着貌合神离的生活……那么……他的伤痛或许会持久一些。长期的厌烦结束，伤痛之外是心的舒缓，不需在走入家门看见他们的瞬间心绪烦乱渴望逃离，不需在那无休止的争吵响起的时候，忍受那种具有穿透力无处不在的声音，不需在那时强逼自己的灵魂远离躯体……

他是冷血的，那是他的母亲对他的评价，只是因为……他不曾在他们的争吵过帮过她什么。

如果不是遇到她，他几乎也要那么认为，认为自己是冷血的，可以对所有的事，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都保持着淡漠，可有可无。

恨吗？

其实……只是借口而已。

一瞬间的怨恨难免，他知道她也是陷入苦痛中的一人。

只是……他依旧恨着……但更多的是……为着再遇时她看向自己时那陌生的眼神。

在他在过往中沉沉浮浮经年，独自回忆，发笑，怀恋时，她却早已经把他遗忘得彻底。

“苏苏……你忘了我……你怎么会忘记我……”

瞬间，从他口中喊出那个名字——属于她过往的名字，她怔住，看着他伸出手，小指弯曲……

阳光，从那弧线中穿梭，灰尘在其中欢跃起舞。

他努力地想依着记忆去笑，笑出当年她最喜欢的模样。只是……唇掀动，她懵然的神情让他觉得一切都是颓然无力。

“我爱你……”

他纠结许久，还是开了口。

满腹话语，满腹愁肠，满腹深情，最终只凝结为三个字。

他痛苦地说出，说出的一刻，他看着她猛然瞪大的瞳孔，绝望就那样占据了他的身心。

“如果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什么是爱的话，那么我一定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我会拉着你天天上学放学，但是……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喊我一声‘哥哥’！如果我在命运之前就找到了你，那么我一定会在命运玩弄我们之前把它扼杀！罪孽，我一个人来背！你是苏苏……我是柳原……我们……”

“我们是兄妹！”柳苏猛然打断他的话。

“哥，该吃药了……”她转过身去要端起药碗，触碰的一瞬间，只有她自己知道要深呼吸多少次才能压抑住心里那股莫名的澎湃，才能让她的手不至于那么震颤。

三个字，‘我爱你’，很俗，却很多人在乎，更多的时候再多的话语也不敌那三个字。

她不是第一次听。却是第一次那么震颤。心口有麻麻的感觉，魂魄仿佛要脱离躯体。

“兄妹……兄妹……”他狠狠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誓要将它们咬碎，碎得无所遁形！但是……眉宇间更多的却是凄楚，简单的两个字，却是世间最坚硬的存在，能密不透风地阻隔断所有的希望。

他看向窗外的细雨，静谧的小镇，“这里……很安静，没有人认识……”

她明白他的意思。

“事实是事实……”

“是啊，我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你身上的血是和我一样的！只是……在这之前，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这里的渴望已经不受控制！越想爱，就越痛苦，自以为是地把爱掩护在恨之下，更多的依旧是对你的渴望……”

他深吸口气，满目深情地看着她，“我告诉你什么是事实，当我进入你的身体时，事实只是……男人和女人……”

他的话一下子把她从阳光之地打入了黑暗之中，从地底窜出的幽森让她感到一阵阴冷，一个又一个残酷的词汇砸入她的脑子里，污秽，腐烂，肮脏……

她快速地捂住耳朵，摇着头，“不是，不是，不是……”

他双眸窜动着火束，摇晃着，全身的气力都集聚在手上，眼里，话语中。

他搬过她的肩头，逼迫她看着自己，目光灼热，好似要将她点燃。

“这就是事实！”

说完，他如鹰一般快速俯身，夺去她的唇，含着，吮吸，舌尖缠绕，以强硬的姿态逼迫她回应……

他看着她，一直看着她，闪烁的光芒，似乎在说——事实只是我爱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