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荑玉手才捏着银针穿过柔软的绸缎,就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邓绥抬起头,眉心微微一沉:“思柔你去看看是谁来了。”
“诺。”思柔连忙走过去,将门敞开:“什么事这么急匆匆的?”
巩台忙不迭道:“是无棱大人来了,说是有东西奉于贵人。
思柔看他没有将东西呈上来,便知道一定是陛下吩咐了无棱,要亲自交到贵人手中。心头一喜。“我这就去禀告贵人。”
转过身与小姐对视一眼,思柔笑眯眯的说:“你赶紧请大人进来。”
“诺。”巩台见思柔脸色明媚,高高兴兴的退了下去。
“陛下才见过小姐就又让无棱大人送东西过来,可见陛下是真的在意小姐。”思柔满面喜色,却是赔着小心:“小姐要不要也回些什么给陛下?好让陛下知道,这些日子您也是一样惦记陛下的……”
“先看看再说好了。”邓绥觉着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也是。”思柔不好多劝,怕把小姐惹烦了反而不好。
正说着话,无棱就恭敬的走了进来。“奴才给贵人请安。”
“无须多礼。”邓绥温和的冲他点了点头。
“贵人,这是陛下让奴才给您送来的东西,还请您过目。”无棱掏出了一个不小的锦盒,双手递给邓绥。
盒子里的东西说来也奇怪。一把小小的竹骨伞,只有竹骨的架子,却没有伞油纸。且伞还是完全张开的,侧着歪在精致的盒子里。
邓绥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而无棱却立在原地没有动弹。
“莫非陛下还有别的话请你转达?”邓绥看着他,样子十分温和。
“倒是没有,只不过……”无棱并没有打算继续说下去。
但是看他的样子,邓绥已经明白了。她捏着伞柄,取出了那样精致的一枚小伞。慢慢的将散收拢,待到完全收好,又重新放回了盒子里。“这是一件还没做成的伞,想来陛下还得多花点心思,就请你送回去吧。”
思柔吓得冒出一头冷汗:“小姐……”
“诺。”无棱倒是坦然的接了盒子:“奴才这就转交给陛下。奴才告退。”
“嗯。”邓绥温和的点头,再没有说什么。
待到人走远了,思柔才敢凑过来:“小姐这是做什么啊?再怎样,也是陛下的一番好意。即便小姐您不喜欢,收着也就是了,为何要退回去?就不怕惹陛下不高兴吗?”
“看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邓绥勾唇笑了笑:“有些口渴了,你去拿些腌渍好的梅子泡茶来喝。”
“诺。”思柔觉出小姐心烦,便没有再问下去。
“看来我来的正合时宜。”周云姬笑着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萌妙手里,端着一个深色的漆木托盘。“这是我才腌好的梅子,味道可口。想着你素日喜欢吃这些,就特意送了来。不如尝尝我的手艺。”
“多谢姐姐总惦记着我。”邓绥冲思柔略微点头。
“诺。”思柔从萌妙手里接过了托盘。
“你也一道去帮忙。”周云姬打发萌妙随思柔退下。兀自走到了近前。“那莫璃的事,妹妹怎么看?”
邓绥见她鼻尖上薄薄的一层香汗,便知她心急着过来。想必是不愿意看到皇后身边的侍婢,成了笼络圣心的帮手。“这绢子是我闲来无事,自己绣的。姐姐若不嫌弃,就拿着用。”
明白她的心思,周云姬捏在手里,拭了拭鼻尖的香汗。
“不瞒妹妹,我是不希望这宫里再添新人了。好容易皇后和姚贵人翻了脸,身边少了个帮手,如今竟又落到这样的局面……”周云姬倒吸了一口凉气:“莫玢与莫璃都是皇后的家生丫头,自幼就照顾在皇后身侧。她们可都是皇后一手调教出来的人,未必就不如姚贵人聪明。”
“姐姐不必为这些事情懊恼。”邓绥反而坦然:“皇后失了腹中的骨肉,却让姚贵人有机会先诞下皇长子……想必她整颗心都像搁在烈火上烹。所以,行此举看似是意料之外,却实则是必行之举。即便不是莫璃,也可能是旁人。好歹莫璃也在宫里伺候了这么多年,姐姐同这后宫里的诸位姐妹都是看着她一路伺候过来的,多少还能了解一些。”
听她这么说,周云姬的心口显然没有方才那么闷了。
“妹妹果然沉得住气。“周云姬笑着称赞:“你这一份胸襟和气度,便是旁人怎么也无法比拟的。”
“姐姐谬赞了。”邓绥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其实啊,我是懒。懒得想那么多,也懒得和那些攻于心计的人周旋。”
“话虽如此。”周云姬握住了她的手:“可万变不离其宗,以静制动,兵来将挡,妹妹你是成竹在胸。”
话音刚落,门外便是思柔的声音。“小姐,茶备好了。”
“端进来。”邓绥温和的说:“正有些口渴呢,也想试试姐姐的手艺。”
“好。”周云姬笑着点头。
待两盏茶送到手边,思柔又乖巧的退下。
邓绥尝了一口梅子茶,不禁啧啧:“姐姐腌渍的梅子果然味道不错。生津解渴,酸甜可口。”
“你喜欢就好。”周云姬也尝了一口,倒是没有了笑容。
“怎么?”邓绥看她依旧满怀心事,不免疑惑。“姐姐是不是还有什么心烦的事情?若不介意,可说给妹妹听听。”
不知道从何说起,但周云姬还是点了点头。
“我只是好奇,陛下好端端的怎么就遇刺了。还是在你邓府之外。按说陛下临时出宫,宫里知道的人应该不多。那些人即便要埋伏,也得知道合适的地点啊。怎的时机算的那么准确呢?还有,姚贵人才满坐蓐期不几日,小皇子又是早产的。即便身子强健,那当娘的也总是要花心思在孩子身上吧,怎么会找得到解药?而那瓶就连皇后都找不到的解药,又怎么会忽然出现在她手里?”
说到这里,周云姬又是一声长叹:“妹妹有所不知,在你入宫之前,我从不理会后宫里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而我被卷进来,乃是因为皇后严旨,要我替她办事……除掉妹妹。皇后不惜用我女儿性命要挟,害我终日悬心。可是做姐姐的虽然没有争宠之心,却不肯屈从于手段卑劣之人,又见妹妹你心善宽厚,便打定主意要同妹妹你荣辱与共。实则,姐姐的私心,是能凭借妹妹的恩宠和聪慧,庇护我们母女。”
这些推心置腹的话,周云姬憋在心里也好些日子了。如今说出来,她整个人舒服了不少。“尽管不知道妹妹是何心思,但只要妹妹愿意,姐姐一定竭尽全力为你筹谋,还望你不嫌弃我这点愚心。”
邓绥也并非感觉不出周云姬的心思,但没想到她会说的这样直白。
“姐姐如此看重妹妹,妹妹感动之余也实在是汗颜。”她垂下头,卷曲的睫毛向上飞扬,叫人看着舒服。“只是皇后的心机之深,妹妹并没有完全的把握……”
“妹妹放心。”周云姬澹澹一笑:“我并没有非要你许诺我什么的意思。我只是想让妹妹知道,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我力所能及,都愿意为你分担。陛下面前,如何开言,做姐姐的心里有数。”
如此,邓绥便也明白了她的来意。
“想来姐姐是知道,陛下方才遣无棱过来了。”
“是。”周云姬没有隐瞒。“陛下现下还是和皇后在一起。让无棱过来妹妹这里,想必是想探一探妹妹的态度。而陛下始终是陛下,即便与咱们姐妹亲近,可失踪也有君臣之分。有些事妹妹不好说,也不能说,但做姐姐的却不怕……”
“不。”邓绥摇了摇头:“姐姐用心良苦,却也不必为了我而开罪陛下。”
“可是……”周云姬有些担心:“虽说陛下让妹妹替刘美人抚育四公主,可毕竟四公主也只是个女儿身。眼下姚贵人的确与皇后决裂,可姚家势弱,终究还是要依仗阴氏。真若是给皇后机会,让若离诞下麟儿,那妹妹将来在宫中就会危如累卵……”
“姐姐的好意,邓绥明白。”
见邓贵人似是还有别的看法,周云姬端起了茶盏,细细抿了一口。略微思量之后,她才又问:“莫非妹妹有别的应对之策?”
“我以为,皇后必然容不下莫璃,无需你我出手。”邓绥凝眸,认真的说。
“哦?”周云姬纳闷:“这是为何呢?皇后不是苦心栽培她获宠吗?”
邓绥抿了抿唇,慢慢的说:“皇后因何而与要贵人翻脸,不就是对方不肯受制于她吗?陛下中毒之时,皇后所表现出来的情意,你我也都看在眼底。她那么爱重陛下,又怎么会真的愿意让身边的婢女分宠?她或许是为了后宫能有个帮衬的,也或许只是为了一个孩子能与要贵人的孩子抗衡……但不管是为什么,一旦她察觉到局面不易控制,又或者身边的人不再听话,那么也就用不着别人来动手了。”
“不错,你说的对。”周云姬听了这番话,心中豁然开朗。“事实还真就是这个样子。皇后那么在意与陛下的情分,是断然不会允许任何人来分宠的。尤其是……她身边的人。”
邓绥微微一笑,又端起梅子茶有滋有味的喝起来:“酸酸甜甜的甚是可口,姐姐一双妙手,当真是比妹妹做的好吃多了。”
“妹妹喜欢就好。”周云姬笑着道:“从前我也做过这样的梅子献给陛下,只可惜陛下并不喜欢。如今妹妹喜欢,那往后就能多做一些了。”
两人相视而笑。
不多时,便有圣旨传来。
巩台急匆匆的进来,恭敬道:“两位贵人,陛下的口谕,册封了皇后娘娘身边的莫璃为采女。”
“只是个采女?”周云姬似笑非笑的问了一句。
“回贵人的话,正是。”巩台低着眉头认真的回话。
“也是难为皇后的心思了。”周云姬叹了口气,随即又问:“那陛下让她住到哪里去?”
“说是还叫住在皇后娘娘的永乐宫,方便照顾。”巩台小声道:“奴才私下打探过,原本陛下的意思是迁宫而居。皇后娘娘未免不便,又道莫璃孕中不宜劳动,故而将西厢打扫出来,供她居住。”
“也是,人安置在眼皮子底下才省心。”周云姬不由得啧啧:“如此一来,皇后也就不用担心照顾不周全莫璃的龙胎了。”
“是啊。”邓绥只是温和点头。
“行了,你下去吧。”周云姬摆一摆手,吩咐巩台先出去。
“妹妹呀,你说这莫璃有没有福气,能和姚贵人一般得个皇子?或者说,皇后有没有那个命,让身边,她曾扶持过的人都诞下皇子?”
邓绥玉腕一转,抚了抚温热的杯盏:“这却难说了。指不定皇后自己也矛盾着呢。”
“是啊。”周云姬语气里充满了鄙夷:“其实先前,这宫里有孕的妃嫔不少。有些稀奇古怪的就没了孩子,有些到孩子没了才知道自己有孕,还有些不但没有孩子,就连自己的命也都不曾保住。能诞下公主的,要么是自己聪明,要么是母家得力,要么便是依附于皇后……手腕使的太多了,又是损阴鸷的事情,也难怪皇后自己龙胎不保。”
不等邓绥说话,周云姬有连连啐了三下。“瞧瞧我这是说什么呢?再如何,孩子也是无辜的。”
邓绥幽幽一笑:“姐姐说的是呢。这宫里的孩子最难养。只盼着他们平安,不要被卷进争斗之中才好。”
“是啊。”周云姬为自己的孩子感到心慌:“我真是怕,若没有了保儿……”
“姐姐别胡思乱想了。有姐姐的呵护,保儿一定会茁壮成长。”邓绥打断了她的话。
“可是先前,皇后为了替陛下解毒,想出了那么阴损的法子……”说到这里,周云姬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妹妹,说句大不敬的话。那法子未必能救活陛下。可皇后这么做,真的就只是为了陛下,连半点私信都没有?小皇子还在襁褓之中,能成什么事?竟然连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其心之毒路人皆知。”邓绥轻缓缓的说:“你我能看得明白,未必陛下就看不明白。”
“真是盼着陛下能早些看清楚皇后的嘴脸。”周云姬这么说,可心里就更加没底了。“只可惜落在陛下眼中,乃是皇后为了救驾,不惜与整个后宫为敌。皇后入宫之初如何得宠,众人皆看在眼底。说白了,陛下也不是无情之人……怕就怕念旧过甚!”
杯盏里的茶只剩一点,余温已经不足以暖手。
邓绥索性搁在桌上。沉默的看着那一点点的茶水。
“妹妹在想什么?”周云姬不解。
“水自然是越喝越少。”邓绥从容道:“就如同情分一般。”
“我倒是盼着陛下的情分能如同这杯盏里的水一样,渐渐的越来越少。到最后消磨殆尽,那才是真的叫人痛快呢。”言罢,周云姬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就连梅子也吃了下去。
“时候不早了,不耽误妹妹的功夫了。”周云姬起身,朝邓绥行了平礼:“妹妹好好歇着。”
“姐姐慢走。”邓绥起身相送,吩咐门外的思柔:“好好送周贵人出去。”
“诺。”思柔笑眯眯的送了周贵人出去。
这时候,妥冉刚好过来。
邓绥见她披着斗篷,脸色有些不好,难免皱眉:“不是说了么?身子没好利落,就别急着过来伺候。这里有思柔她们足矣。”
“奴婢有一事特意来问贵人。”妥冉四下里瞧过,才缓缓道:“贵人可瞧见美淑了吗?”
她这么一问,邓绥不免有些诧异:“是呢,这丫头怎么不见人影。好像是没瞧见她。”
“可否进去说话?”妥冉眼神有些不自然。
“好。”邓绥与她一前一后的走进厢房。
“有晚奴婢服了药,身上疼得厉害,就出来走走。凑巧听见美淑在后院哭泣的声音。当时身边还有人陪着她,苦口婆心的劝说什么。只是因为夜静,两人说话都很轻,奴婢又怕走得近被察觉,让美淑姑娘尴尬,便留在原地。”
“那你听见了什么?”
“贵人……”妥冉想了想,道:“与清河王有关。”
她这么一句,邓绥便知道了用意。“你的意思是要我请陛下为她和清河王做主?”
“是。”妥冉凝眉道:“即便是清河王另有他心,贵人您也该拿出您的态度来。陛下亲口许诺这桩婚事,就等于是给了美淑希望。平白无故的这么拖着,我是怕美淑心里会有一根刺……”
“你提醒的也对。”邓绥深吸了一口气:“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美淑是个好姑娘,想来清河王也会善待于她。这样吧,明日一早,我便去向陛下请安,提及此事。你也吩咐下去,为美淑置办一份嫁妆。无论是春节前还是春节后,尽早将这件事办好,以免夜长梦多。”
“好。”妥冉这时才用力点头。
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片段。那是妥冉不顾自己的安危为陛下吮毒的画面。邓绥似是无意的开口问道:“美淑的好事近了,那么你呢?你可有心仪的男子了?若是有,不妨也告诉我,这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倘若你们能有好归宿,我是不会加以阻拦的。”
“贵人多虑了。”妥冉连忙屈膝:“奴婢愿意一直侍奉贵人身侧。”
“我只是怕委屈了你。”邓绥笑着扶了她起来。如果她真的对陛下有意,那自己是不是也该向皇后那样,成全了她?
“贵人无需为奴婢思量。”妥冉看出她有些心思,连忙道:“奴婢只是想好好侍奉贵人,别无所求。”
“好。”邓绥点头:“你若是没有我不会勉强。可是妥冉,你我主仆一场,情同姐妹,若你真的有了打算,一定不能瞒着我。”
“诺。”妥冉温和的点头:“贵人放心就是,奴婢一定不会隐瞒。”
主仆两人相视而笑。
窗外一个模糊的身影,直到房间里的烛灯熄灭了,才转身离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