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子夜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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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人各既畴匹,我志独乖违。风吹冬帘起,许时寒薄飞……

斛律,是大齐王室以下最荣耀的姓氏。从懂事开始,斛律家的长女就知道自己身上所肩负的唯一使命,就是令家族荣光不衰,增光添彩,让“斛律”这个姓氏屹立在大齐永远不倒,千秋万代。

那年,阿父打胜了邙山之战,而她则成为了斛律家族之中第二个有荣幸嫁给皇帝的人。

比起男儿沙场建功立业,马革裹尸,女儿家要做的不过就是待字闺中,然后为了家族的兴衰荣辱托付自己一生的幸福,所以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读过无数后宫助前朝的例子,没有抵触,反而有些期待,期待自己终于能助阿父和家族一臂之力。

那天,她终于住进了这座注定要母仪天下的凤乾宫。

凤乾宫一片繁华中,她见到了当时同样年幼的皇帝,她未来要举案齐眉的夫君,然而与她想象不同的是,他虽然在笑着,但是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永远是这么冷漠,冷漠得不像是个孩子,直到如今,也未曾改变。

阿父是齐国的顶梁柱,齐国万人景仰的天,他在她入宫前说,她的女儿也应该是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只凤凰。

然而,数年无宠是呈现在她面前最为血淋淋的现实。她只是个女儿家,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命运的女儿家,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的阿父如此显赫,为什么明明齐国离不开阿父的庇佑,那个冷漠的皇帝却看也不多看她一眼,像是一个陌生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就在这样的凄苦和无助之中流逝着,执念在心头生了根,在泪水的灌溉之下发了芽。

无数个长夜漫漫,她抬头看着明月。她想起了《子夜曲》:人各既畴匹,我志独乖违。风吹冬帘起,许时寒薄飞……别人都筹备着成亲的礼物,只有我心中不喜,风吹起厚厚的冬帘,你是否还记得,你对我许下诺言时,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里?

那天,穆黄花被皇帝的奶妈扶持上位的那天,她请了俳优来跳舞,让凤乾宫也是一样的热闹和风光,然而当曲终人算之后,她终于哭得很大声,悲恸无比,她觉得她仿佛死在了那一天……

那天,入宫为她跳《兰陵王入阵曲》的俳优揭下了面具,怜悯地对她说,你要得宠,那我来帮你吧。

和合神咒可以让男子从此一心,白首不离,她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斛律氏的荣光,决不能在她手中熄灭!

……

……

“日来同我坐,夜来同我枕,吾奉九天玄女急急如律令……”

斛律皇后念完了咒语,将手中系着的两截发丝投入血盆之中,然后终于泪如雨下,一边大笑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这样就行了……这样就行了……我就会得宠了……”

穆黄花心中发急,“快!快将那血盆毁了!别教她害了陛下!”

不用她说,刘桃枝身后的禁卫早就大步上前,然而斛律皇后却冷不丁从蒲团下抽出一柄长剑来,挡在那血盆前,如同护崽的孤狼般发出尖叫声,“别过来!”

谁都看得出来,斛律皇后已是强弩之末,她一个妇道人家,又如何挡得住这如狼似虎的禁卫?然而因为她显赫的身份,禁卫显然都怕伤了她,犹豫着不敢上前。

刘桃枝见她仿佛已有些魔怔了,尝试着哄骗道:“皇后娘娘,既然你已得宠,不如这便去见陛下吧?想来陛下定是想见你的。”

“不错,不错,咒语应当生效了……”斛律皇后喃喃道,此时她头发全披散了下来,眼中一丝神采都无,仿佛已成了一具傀儡,原来她被折磨了这么多年,如今一朝得偿所愿,竟是真的迷了心窍了。

凤栖梧警惕地看着刘桃枝,一把挡在她面前,“莫要被他们诓了——”

话音未落,“嗤——”地一声轻响,长剑刺入了心窝,斛律皇后咯咯娇笑了起来,反手将剑抽了出来,然后带着鲜血随意扔到地上,提着裙裾欢喜地朝着刘桃枝跑去,兴奋道:“带我去见皇上!快!”

然而这下禁军却不再束手束脚了,三两下将斛律皇后擒住往殿外拖去——众目睽睽之下她妄想行巫蛊之术,如此滔天大罪,实在令人发指,就算她的身后站着斛律大将军,恐怕也难以支撑。

凤栖梧捂着心口颓然倒在了地上,他看着斛律皇后的背影,痛苦地说道:“别……去……啊!”

冯小怜默默看着倒在地上艰难喘息的凤栖梧,轻声道,“你解脱了。”

凤栖梧的嘴角不断流出鲜血来,他弯起嘴角笑了一下,眼中却蓄满了泪水,他一边哽咽,一边笑,像是个疯子,“是……啊!我终于……明白了……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这样的……结局真是……最好……不过了……”

锥心的痛楚中,他想起了那天,跳了一场又一场的舞,高高在上的皇后却在曲终人散时忽然痛哭流涕,哭得是那么伤心,他上前递上了一张方帕,心中不知为何被触动。

凤凰非梧桐不栖,所以他有了一个名字,叫做凤栖梧。

然而此时心口的疼痛让他再也无法专心想起那张日日思慕的容颜,生命的流逝是这么快,快得他来不及去回忆那份苦涩,只是在终于无力地闭上眼时,他最后看到的,却是皎洁的月光之下,秋水朝着他微笑。

他的表情有解脱,有痛苦,有高兴,又是那么的悲伤,然后终于倒在血泊之中,就此死去。

这样的表情,冯小怜依稀见过。

她明白了凤栖梧最后说的那句话:秋水爱上了凤栖梧,知道凤栖梧不会爱她,与其被这样的苦楚日日折磨,她宁愿为他死去……而凤栖梧被自己所爱的斛律皇后亲手杀死之后,这才知道这是他最好的结局……

或许,这是冥冥之中上天注定的轮回吧。

斛律皇后被押了下去,金盆里的血被尽数泼出,满室都是血腥味,凤栖梧的尸体也被禁军拖走,冯小怜默默跟着穆黄花地离开了凤乾宫,离开前,她回头望了一眼空落落的大殿,有些嘲讽地发现自己还没杀了斛律大将军替老爷子报仇,就先把人家的女儿给弄垮了……

“就当先收点利息吧。”

冯小怜垂下眼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去。

而那清夜中的箫声,幽幽地响起……

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我爱的人啊,今夜与你离别,何时才能相会?相聚的那一日就好像明灯照着空空的棋盘,遥遥无期……

……

……

“启禀陛下,卑下已将皇后暂时收押。”

箫声终于停了下来。方才还不可一世的禁卫统领刘桃枝站在少年的身后,恭敬地说道。

“查清了确是她无误?”少年皱了起眉头,生性多疑的他想起了后宫倾轧之中无所不用其极的招数。

“皇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巫蛊之术,弘德夫人与禁军将士皆看在眼里,决计不会错了,只是她如今神智已……不太清楚了……”

听到“巫蛊之术”,少年的眼眸闪过一抹与年龄毫不相称的杀意,语气隐含寒霜般的怒意,“这莫非也是斛律大将军的意思?”

一旁的李忠“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刘桃枝也赶忙跪下,颤声道:“陛下息怒,皇后此举不过是想争宠,不过是后宫倾轧罢了,陛下切莫迁怒于斛律大将军。”

少年一把将手中的箫狠狠掷在了地上!

斛律光,肱骨之臣,国之栋梁,齐国连胜周国非他不可,在朝野上下,斛律大将军是浑身都镶着金边的人物,然而对于皇帝而言,却像总有一根微小的刺,在若有若无地戳着帝王那颗黑乎乎而敏感多疑的心脏……

这也是斛律皇后数年来无宠的原因。

在少年看来,斛律大将军在前朝都已这么威风凛凛了,若是后宫也是他的囊中之物,这齐国的江山不如改了斛律的姓氏……可怜那斛律皇后,不过是满腔的小女儿心思,哪知道这看起来与世无争的少年有着如此深沉的帝王心术?

好半晌,少年才平复了胸中的杀机和怒意,脸上再也看不出一丝端倪,只是用一种冷漠到骨子里的声音下令道:“斛律氏,以巫蛊之术霍乱后宫,其罪当诛,念在其父有功于社稷,打入冷宫,一生不得出……”

李忠和刘桃枝心中俱是一颤,不知此令将引起朝堂如何动荡,但这位少年皇帝看似好说话,实则极为刚愎自用,只好咬牙应下,“是。”

少年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笑了笑,道,“看把你们俩吓成什么样……起来吧,为皇后称个病,别让斛律大将军担心。”

这个笑容很淡,却无比寒冷。

见喜怒无常的皇帝陛下口风一转,刘桃枝站起来不由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下风平浪静了,然而肚子里弯弯绕绕比较多的李忠冷汗却倏地下来了……他虽老了可不糊涂,若是皇帝大张旗鼓去声讨斛律大将军,那也不过是朝堂动荡一阵,毕竟斛律大将军的声望摆在那儿,自然是八风不动,但是,皇帝陛下竟然将这件事压了下来……莫非……

李忠不敢再往下想了……

刘桃枝奇怪地看了忽然抖如筛糠的老宦官一眼,然后连忙趁热打铁道:“恭请陛下回宫。”看来这位禁卫统领也觉得堂堂一个皇帝,老不住寝宫在宫里瞎晃悠始终不是个事儿。

少年拍了拍衣裳上不存在的灰尘,淡淡道:“这宫中乌烟瘴气,谁住的下去。明日起驾去铜雀台避暑。”

刘桃枝傻了眼,心想这才几月份就要避暑?李忠这时也缓过了劲儿,苦着脸道:“陛下,明日实在是仓促了些……”

少年压根不理他,只是自顾自道:“对了,方才朕吹奏时有些心得,明日启程多带些会些鼓瑟吹笙的宫人,朕要静心谱一首好曲子……”

刘桃枝和李忠对视一眼,欲哭无泪。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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