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子夜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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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处被即将沉没的日轮染成了绛紫色,暮霭漫天,又是一个夜晚即将到来。

宫中又死了人,宫人宦者们都仿佛浸在不安的池子之中,没了做事的心思,不当值的便早早便钻进了房中不再肯出门,当值的也各个是心神不宁,畏畏缩缩,紧绷着肩膀四处望着,生怕一转身便会从阴影处钻出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来。

皇帝缠绵病榻,宫人死了又死,这宫中邪祟何时才能除去?

邺城皇宫之中,每个人都在这么担心着。

“陛下……求求您回宫吧……”

不知名的庭院之中,箫声幽咽,月白色大袖衫的少年闭目吹箫,身姿在夕阳之中仿佛要乘风飞去,羽化登仙,老宦者跪伏在他的身下,瑟瑟颤抖着恳求道。

此时宫中沸反盈天,而前朝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臣属们早就习惯了不务正业的皇帝陛下每个月总有那么二十几天不爱上朝,但这一回的假期好像放得长了一点……天见可怜,这一个月来年老的宦者总领头发都快愁得掉光了,眼见着这样下去前朝怕是也瞒不住了,到时候捅到斛律大将军和兰陵王那儿可没法糊弄,这才咬了牙再次来御前“死谏”了……

吹完一段,少年放下了洞箫,却看也没看李忠一眼,只是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似乎陷入了什么疑惑之中,喃喃道:“此段用羽音似乎比宫音要好些……”

李忠一听几乎要昏死过去,一边磕头一边涕泪纵横道:“陛下……求求您回宫吧……再玩儿下去,可要玩脱了啊……”

少年终于看了李忠一眼,微微扬起唇角笑了笑,语气却仿佛要凝结成冰,“你以为朕是在玩?”

李忠傻了眼,心道您老人家不上朝不回宫整日在宫里爱干嘛干嘛……不是玩儿难道还是在做什么正经事么?

少年轻轻抚摸着手中的洞箫,如同在抚摸着女子的柔荑般,冷冷道:“什么宫中邪祟,朕可是不信……你们这群废物,查不出是谁想要害朕!朕莫非还要待在那寝宫之中等着被不知何处的宵小暗算么?”

李忠悚然一惊,说不出话来。

少年有些冷漠地笑了起来,闭上眼,拿起洞箫默默吹奏了起来,只有这样,才能让他隐隐作痛的头部稍稍感到舒缓一些……

却是一首《子夜歌》。

……

……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

落日之中的宫舍被镶上了金色的光芒,明亮处恍若金子般熠熠生辉,却衬得暗处一片沉沉的阴霾,冯小怜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忽然听到了不知何处传来的淡淡乐声……

依稀是一首《子夜歌》……

冯小怜皱了皱眉,觉得大概是自己听错了,然后抬起头,看着眼前沐浴在夕阳之中的凤乾宫,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今日斛律皇后礼佛祈福,是宫中人人皆知之事,于是宫人这时才想起宫中还有这样一位皇后,本以为这些贵人也只是做做样子,直到路过凤乾宫的都看到屋檐上系着的白幡,这才觉得这位皇后娘娘真是极为宅心仁厚。

或许是因为要虔心礼佛的原因,凤乾宫中的一应宫人也被撤了去,唯有殿前留了两个嬷嬷守着门,见了冯小怜,不由分说地板下脸训斥道:“皇后今日虔心礼佛,不见外人,有什么事明日再来。”

“我是弘德夫人身边的宫女,我有邪祟一事的重要机密要传话与皇后。”冯小怜客气地道,“不如嬷嬷先进去通传一下。”

嬷嬷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犹豫说道,“什么机密?”

“既然是机密,哪能同你说?”冯小怜笑了笑,“你通传一下,皇后娘娘不见便罢了。”

嬷嬷想了想,便也转身进了殿里通传去,不一会儿,那嬷嬷便回来了,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冯小怜,不情愿地说道:“进去吧。”

冯小怜这才发现自己心中原来还是有些忐忑的,不由暗骂自己什么场面没见过,然后平复一下呼吸,走进了凤乾宫的正殿中。

正殿中,果然是白幡高挂,香烛袅袅,斜斜的夕阳被窗棂分成一道道格子投在地上,一片暮气沉沉,梁上系着象征着与亡灵沟通的马铃串,薄薄的风吹了进来,“叮铃铃”地发出了清脆却又凄切的响声。

斛律皇后依然跪坐在香案之前,背影萧索。

虽然看不到,冯小怜依然一板一眼地请安道:“见过皇后娘娘。”

斛律皇后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有事关邪祟的重要机密?”

冯小怜低着头说道,“正是。”

“我记得你。”斛律皇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既已去了沉香殿,为什么不找穆黄花,反倒来我这凤乾宫?”

冯小怜谨慎道,“皇后娘娘贵为一宫之主,弘德夫人比起您自然差得远了……既然事关重大,小怜岂可本末倒置?”

斛律皇后面无表情道:“宫中人人皆知皇后式微,向来无宠,反倒是穆黄花如日中天,你此时来投靠我,不是脑子被狗咬了,便是另有所图。”

冯小怜心中一紧,她遇见的这些贵人嫔妃之流哪个不是谨言慎行,言语中一转三个弯的,穆黄花这种不动声色恩威并施的更是手段高明,没想到这斛律皇后竟然如此直言不讳,一点花花肠子都没有,不由暗想莫非这位将门虎女的脑子也不太好使?……不对,为什么要说“也”……

“回话。”斛律皇后冷冷道。

“……小怜以为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冯小怜勉强让自己从容微笑,以此显得这句话不那么扯淡。

回答果然是两个更加冷漠的字眼,“扯淡。”

冯小怜脑门上的汗一下子便下来了,在即将被斛律皇后下逐客令之前连忙着说道,“皇后娘娘莫非不想知道我究竟有何重要机密?”

冯小怜仿佛看见斛律皇后的肩膀微微一动,然后声音依然听不出什么起伏,“说。”

冯小怜松了一口气,轻声道:“启禀皇后娘娘,昨夜,我瞧见了那……邪祟。”

“胡扯!”斛律皇后忽然蓦地转过了身子,一张苍白而略有些憔悴的面容上写满了阴鸷,“你这胡言乱语之人……”

“皇后娘娘如何知道我是胡扯?”冯小怜愕然道。

斛律皇后盯着她,怒极反笑道:“你见过那……邪祟?那邪祟长什么模样?可是三头六臂、青面獠牙?”

“夜色浓重,我也未曾看清,不过……显然,那身形与我们平常人无甚不同,而且看起来更像是……男子。”冯小怜垂着眼,静静说道。

夕阳之中,铜铃声如同啼血般响起,莫测的黄昏光影之中,勾勒出斛律皇后十分可怕的神色。

“你在何处看见的?你又看见了什么?”斛律皇后的声音忽然放柔,神色一如往常的古井无波,带着些微的倦怠和慵懒。

“这……”冯小怜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斛律皇后微微扬起下颌,平静道,“你将所见所闻尽数说了,赏百金,这凤乾宫的女官总领也是你的了。”

冯小怜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多谢娘娘,不过……我是真的记不太清了,昨夜迷迷糊糊的,隐约见到了个人影而已,不过若是能助皇后娘娘一臂之力,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哦?”

“我自幼观察力超群,虽是记不住什么书本上的字,不过见过的人倒是记得比平常人牢些。”冯小怜轻声道,“昨夜我虽未曾看清那邪祟之物的模样,不过身形倒是记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若是让我再见到了那‘邪祟’,我定能将这霍乱宫廷的脏东西指认出来。”

斛律皇后微微眯起了眼,“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事关重大,小怜万万不敢隐瞒。”冯小怜恭敬道。

“如此,最好不过了……”斛律皇后忽然笑了起来,“本宫诵了一日的经,有些乏了,稍事休息再来同你谈过,不过礼佛一事离不得人,否则便不灵验了,不如你先代我守上一阵,如何?”

冯小怜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行礼道:“诺。”

斛律皇后起身,翩然朝着后殿走去。

空荡荡的正殿之中,铜铃敲击出有些诡异的声响,暮色很快便隐没,取而代之的是泼墨般的夜色,冯小怜在斛律皇后原本跪坐的蒲团之上坐下,这才觉得自己的腿都有些发颤了,心也跳得越来越快,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

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不知何处传来的《子夜歌》依然没有散去,在夜色之中飘飘荡荡,却让冯小怜的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的香案,长长的素白麻布铺在上面,上面放着贡品和香烛,她忽然伸出手,好像想要去摸一摸那垂下来的白布。

就在这时,她的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空无一人的正殿中,一个消瘦的宦者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门口。

他手中捧着烛台,是无边漆黑夜色之中唯一的光亮。

布置成佛堂的正殿两旁,是一排排香烛的架子,他一边向前走着,一边点亮了两旁的烛火,像是沿途展开的无形之手,驱散了浓稠的黑暗,却又无端有着令人心悸的诡异感。

他的脚步声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自从别郎来,何日不咨嗟。黄檗郁成林,当奈苦心多。高山种芙蓉,复经黄檗坞。果得一莲时,流离婴辛苦……

子夜歌的箫声之中,冯小怜没有转过身,尽管她终于因为这样的无声的接近感到了一丝害怕,然而她还是没有回过头。

宦者却开口说道,“入夜了,这位娘子请回。”

这是一副十分粗糙低沉的嗓音,冯小怜一怔,苦笑说道,“来都来了,哪有回去的道理?”

“娘子说得是哪里话?”宦者好像有些不解,然后恍然道,“娘子莫不是怕皇后娘娘怪罪?方才是我忘了说了,皇后娘娘太过疲惫,已歇下了,明日自会见你。”

寂静的正殿之中,冯小怜轻声道:“我已知道你是谁。”

宦者奇怪道,“我是谁?”

冯小怜闭了闭眼,有些艰难地说道,“你是狐妖,你也是邪祟。”

宦者茫然笑道:“我是狐妖?邪祟?娘子可是饿糊涂了?”

“我曾与狐妖有过……一面之缘。”冯小怜回想起那个夜晚,沉默了片刻,说道,“那时的你身姿玲珑,香风遍体,浑似女子,但你的呼吸吐纳之术极为高明,长息三次,复又一次短息,我不会忘记……现在,你的呼吸乱了。”

宦者道,“真的么?”

“我还与‘邪祟’见过一面。”冯小怜说道,“你的轻功很是高明,暗合呼吸韵律,虽然身形早已不同,却与那狐妖有着相同的吐纳之术,那时我见了,本以为不过是狐妖并未落网,到后面在斛律皇后身边见了你,才联想到,原来狐妖便是邪祟。”

宦者笑道,“还有么?”

“我与‘你’……也见过一次。那时你下盘奇稳,脚步扎实轻盈,而台上你身姿雄壮如壮年男子,台下身形瘦削不过一弱冠少年,所以,你还有改头换面的本事。”冯小怜转过身,看着面容隐在帽檐之下的宦者,“其实都是一些很琐碎的画面,普通人大抵是联想不到的……不过,我的观察力比普通人要好上那么一些。”

宦者沉默片刻,声线忽而变得清冽而悦耳,“佩服佩服,仅仅数面之缘,便能抽丝剥茧,娘子实在是我所见过最聪明之人。”

直到此时,宦者才肯承认了自己的确是狐妖和邪祟。

“因为我很早便知道‘狐妖’是‘你’。”

宦者解开颌下的系带,将冠帽摘了下来,露出一张俊秀却微带阴柔的面容,“哦?仅凭呼吸吐纳之法么?”

“不,只是因为秋水死前的一个眼神。”夜色之中,豆丁般的灯火闪烁明灭,仿佛随时都会为夜风所熄灭,冯小怜看着星星点点烛火中的人,轻声说道,“那样的哀伤而喜悦,是心甘情愿为所爱之人牺牲的眼神啊。”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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