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陵轻声说：“带你来这里，这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后悔的事，但是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仍然没得选择。”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也不管十一是否听得懂。

此刻，月上城楼，肃穆的将军府外，幽暗的马车里，这是他唯一能说出心底话的机会。下一刻，他就得强迫自己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放手。

十一没有出声，楚陵的话，她似乎明白，却又不得不装作不懂。

下了车，眼前的府邸朱墙黯淡，墙面斑驳脱落，露出一块块砖石，青碧色的苔藓勾勒着砖缝。

将军府的匾额却已经不在，看来白熙很快就会和天下摊牌，公开他云尺少主的身份。

楚陵指着府邸说：“这原本是云尺国的左相府。云尺旧宫殿全部被烧毁，只有这座府邸因为柳笙的缘故而留了下来，后来成了将军府。”

守卫的兵卒们士气激昂，他们曾经流离失所的云尺人。复国的火种一旦点燃，再难熄灭，即使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数十年的委屈磨难给云尺遗民们渴望回归昔日繁盛的心里镀上坚强的希望。

侍卫长请楚陵和十一进府，说：“少主已经等候多时。”

府里清冷寂静，走了许久也不见什么人。楚陵似乎只是来此游山玩水，悠然地分花拂柳而行，穿过花丛，走过小道，跨过短桥，指了屋舍水池跟十一细细地讲那园林那假山由谁设计的，这座园子那间厢房从前又有谁住过。

他如数家珍地讲着故人往事，眼睛明亮如星辰，闪烁着惆怅、眷念、幸福和悲伤。

楚陵说，早年俸桦驻守南郡时，为晟世独宠柳笙而愤愤不平，下令烧了园子以示劝谏。那一夜，南郡的云尺旧民自发拿了锅碗瓢盆，装了水，一次又一次地浇灭了大火。俸桦初时大怒，下令逮捕灭火的百姓。然而法不治众，一批人被逮捕，又有一批人自发而来，俸桦无奈，只能放弃。

像大多数北域人那样，俸桦对云尺国的一切极为蔑视不喜，但他奉行廉政勤俭，倒也没有试图大兴土木改造这座府邸。

等到白熙做了将军，更是让人小心维护着府中的原貌，连一草一木也不许轻易改动。

楚陵微笑道：“这园子柳相即位时由先皇亲。柳相在位二十载，因此柳笙也是在这座府中长大。园子里的每道回廊，每条曲径多少都留有她的踪迹。”他隐瞒没说的，是柳笙去后，晟世曾秘密来这座园子呆了半月，一点一滴地找寻着柳笙留下的印记。他小心地抚摸过秋千上的锈迹斑斑，雪墙上的浅浅剑痕，最终仍是不舍得带走一片草叶，固执地维持着园子的旧貌。

听到此，十一似跨过时光，瞧见春风浓，石榴裙带，慵整纤手，花影卧秋千。

来这座园子的人本该是陌辰，可惜斯人已逝，云尺的兴亡于身在此处的她而言，事不关己，不过是闲听历史变迁，王朝衰亡罢了。

花密人影疏的园子，每一株古木，每一块石板，每一片青瓦都写着历史的痕迹，染着云尺国曾经的华丽，由里向外地诉说着浓烈的故国气息。

十一忽然觉得白熙就如这园子，清冷而骄傲，孑然独立，骨间流着的是云尺的血脉，削不去，斩不断，纵然身在北域，却仍就从魂里散发着云尺人的气韵。

再往前，远远瞧见一座小楼。楼上一抹朱裳倩影。

楚陵显然也瞧见了，眼神暗了暗，停下了脚步。

隔得太远，十一看不清朱裳女子的容颜，只是那姿态气韵让她觉得很是熟悉。

楚陵不动声色地挑了相反方向的路，说：“那边是洗砚池，洗砚池后面是柳氏子弟的书房，柳氏子弟少时攻书习字皆是在池中洗墨。柳家历经数朝，出了不知道多少才子大家，有传闻说：洗砚池聚集了柳家数代大家之魂，喝了洗砚池的水，文辞造诣便可一日千里。有人曾慕洗砚池之名，半夜潜入柳府，只求能盗走一杯湖中之水。”

十一觉得有趣，问：“后来呢？”

楚陵也觉得好笑，勾了勾唇角，好容易忍住了笑，说：“人自然是被侍卫当住刺客捉住，还没审问，便主动招了。那人是个屠夫，一心想让独子考取功名，无奈儿子不争气，他思量再三，决定铤而走险，取盗水这一捷径。柳相知道原因后，哭笑不得，虽然不是大罪，但是为了以儆效尤，不得不打了那人二十大板。”

这时，有两个婢女打扮的女子相这边走了过来。

“碧姑娘这样得少主看重，怕是过不得多久就该有名份了吧。”

“嘘……”

“这是在少主府上，怕什么。你说说看，那个碧姑娘到底有什么好，为何少主偏偏会选了她。”

“我也不知道。我们做下人的，好好伺候就行。碧姑娘得宠，我们跟着她也有福。”

“我看不见得。等到少主完成了复国大业，天下美人随他挑选，哪里还有那个碧姑娘的份儿。再说了，如果要立后，立的自然也是我云尺女子，哪里轮得上她一个拓国人。就说那个北域郡主，好歹也算明媒正娶的，现在下落不明，少主什么时候过问过？”

“哎哎哎，你这话要是让人听见……”

“怕什么，少主不日便会宣告天下，光复我云尺。北域分裂，再不成气候，下一个对付的，就是她拓国。我云尺人与她拓国人亡国之恨不共戴天，哼，她一个拓国人，能嚣张多久？”

“你少说两句。我听说，少主是在画京城遇到碧姑娘，对她可是一见倾心，专程让韩将军护送她来上京。”

“居然有这种事？！”少女气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抬头突然看见楚陵和十一，连忙噤了声，埋下了头，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

她们在这府上后院甚少看见生人，不免得斜抬眼角多看了几眼，瞧见楚陵剑眉修目，羞涩一笑，红了脸。眼神转到十一，瞧见她宽大的黑色斗篷，以为她是少主请来的古怪高人，顿时面露敬畏，缩了缩脖子。

记得从前在画境城将军府，府上只有侍卫，从来没有过婢女。

十一随即又自嘲地牵牵嘴角，她计较这些做什么。

还没等十一回过神来，忽有淡淡的茶香伴着暖意袭来。

小阁中，有人拉长了声音抱怨道：“早听说你到了，特意备了茶水恭候。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园子，竟然走了小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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