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工作烦闷,家事烦扰,日子郁郁寡欢,难得一日有闲,决定去登高。香山十月,漫山流丹,站在高处看万山红叶,端的是荡胸层云,心怀若谷。
我一人游山,百无聊赖,旁边又不时经过三五成群的年青人,或者一对两对的小情侣,不禁想,自己一个人独游,在别人的眼中看来大概落寞。
就是在这时,我遇上了这个单身独行的女孩子,白色的棉布长裙,亚麻色针织衫,脚下一双平底的麂皮小短靴;长长的头发披在肩头,脖子里系着一条印满小雏菊的长围巾,发丝被风吹得略显散乱,但一张脸却清秀至极。只是那双眼睛哀伤落寞,眼神游离,教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因为注意到了她,才发现两个人行程几乎一致,不过是忽前忽后,忽高忽低,她看似登山,却无心观景,有时候举目远眺,有时候踌躇不前,偶尔行至山崖峭壁处,还会俯了身子往下看,只是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真叫人为她捏一把汗。
我突然心生警觉,崖高人远,这个有心事的姑娘,可别出了意外才好。存了这样的心思,便顾不得观景,不管她走到哪里,都远远跟着。
还真是叫我猜中了,就在鬼见愁那里,她兀自站在最边缘的一块石头上,良久不动。我靠得近一点,往下一瞧,多深的山谷,流烟飞雾,根本看不到底。这要是摔下去,真个是没救了。
这姑娘却弯了腰,裙角飞起,向前探出身子——
“哎!”我只来得及喊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奔过去,使劲抓住她的胳膊,狠狠一拉,将她正待跌落的身子拽了回来。
我说,“丫头,我都跟了你一路了,你这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啊?”
她惊魂未定,一张脸惨白,就像一朵初冬的雪花,仿佛敌不过周遭红叶的烈火,欲将融化。
半晌才说,“没什么,谢谢你。”
说着,转过身,又抬脚迈往更高的岩石,我吃一惊,脱口而出,“别——”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得生命的珍贵。
刚才若不是我一路跟着,真是不堪设想。
我这一声惊呼有了效果,她回头,“什么事?”神色冷漠得很。显然并不感激什么救命之恩。
我说,“这里太危险了。”万一再跌下去,这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却突然警惕起来,“你不要跟着我了。”
我看出她有点害怕我跟着,大概把这“危险”想到我头上来了。
于是我故意问她,“你在害怕我吧?”
“怎么会?”她矢口否认。可是,我看出她眼睛里轻轻瑟缩了一下,这么个小姑娘,撒谎水平实在低。
我想,还是先想办法叫她离开这里才好。于是说,“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风景比这里好很多,你愿不愿意跟我来?”
她明显迟疑了一下。
“呵呵,还说不害怕?”我开始用起了激将法。
呵呵,她果然经不得激将,上前一步,扬起下巴,“谁说我害怕,去就去——”
那姿态,可真是有趣得紧。
我想起碧云寺参禅的妙慧法师,每当心情烦忧的时候,我总会去他的禅房听他讲禅,如果能将这姑娘带去,听不听禅无甚打紧,关键是离了这悬崖绝壁,也好叫我心头放松。
我带她下山,我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跟着,一句话也不说。
我回头看一眼,但见她一脸凛冽,显然戒备心极强,心想,真是个倔强的姑娘。
为了缓和气氛,我先开口道:“我叫左凡,平凡的凡。”
“我叫唐莞。”简洁又干脆。
我问她:“唐婉?是《钗头凤》里的那个唐婉吗?”
她答曰:“我是唐莞,莞尔一笑的莞。”大概是为了阐明此“莞”非彼“婉”。说完,莞尔一笑,竟有调皮之意。
我只觉得眼前顿时一亮,不觉愣了一下,脚步也停了半拍。
嗯,那个唐婉,着实命苦了一些,而她呢,年轻明媚,笑容堪比秋日的阳光,明亮而不刺眼。
她神色慢慢轻松起来,有些自嘲地说,“你,刚才一定以为我是想轻生吧?”
我知道她想说些话了,于是答道,“我想,你不会那样傻。”
果然她说,“我只是路过这个城市,来这里,是因为放不下。”
她仰头看看天空,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然后走上来与我并肩,说,“想不能想听个故事?”
又是一个俗滥到不能再俗滥的爱情故事。
他与她,是大学同学。恋爱了。毕业了。分手了。
这样的故事,恐怕只有这些刚走出校门的小姑娘才觉得天塌下来般难过。
我与妻子周怡,恋爱三年,结婚七年,什么样的阵仗没经历过,也没见跟他们这样。
我想跟她说,时间会慢慢沉淀,有些人会最终在你心底模糊。你此刻的痛苦,若干年后,可能会丝毫记不起。
可是,不能这样对她说,因为她太年轻,还不懂得。现在的她,需要用伤心来麻痹痛苦。
我只能宽慰她:“人一生的路很长,在这条路上,我们会遇到很多很多人,有的人能陪你一直走到老,有的长却只能陪你走一小段,所以有的人能成为伴侣,有的人只是过客。”
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懂。算了,我不想解释,有些事情,需要自己去悟。
慢慢走着,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喊山声,很多人喜欢登高一呼,据说这样开怀畅喊,很能锻炼肺活是量。
突然,“吆——”旁边几丈处突然有人出声大吼,吼声如雷。把我们给吓了一跳。
唐莞笑着问:“你说的好地方就是这里啊?”
我四周环视一遍,旁边树木参天,撑出这一小方天地,坐在石凳上,正好对着一屏青山,也不失是个好地方。
旁边的喊山声又起,这回换成清脆的女声。唐莞笑起来:“有什么不痛快,这样喊喊就没有了,是吗?”
我心里一动,“我们也试试吧!”若真能将心中郁气张口喊出,怕也没有什么承受不住的难处了。
唐莞有点不好意思,“怎么喊啊?”
我提议说,“你喊我的名字,我喊你的名字,就当是我们互相认识了。”
唐莞点头,“这主意不错。”
“唐莞——”我大声地喊,仿佛听得远处青山嗡嗡作响。
“哎——”唐莞使劲答应着,喊得认真。
“左凡——”
“哎——”
那一日的香山之行,就在这样的呐喊声中结束。
我记住了,她叫唐莞。
跟唐莞别后,我又继续一个人在京的漂泊。
说起我的工作,真叫人没奈何。酒店高管,说出来好听,却实在是天底下最折磨人的工作之一。日以继夜,黑白颠倒,连每天七点钟的新闻联播都不曾好好看过。
妻子周怡没少跟我闹矛盾,无非是不能常在她身边陪她,在她休假的时候不能与她一起出游,可是我也无计可施,既然这份工作给了我优渥的薪水,我就该为它付出点什么。
所谓人生有得必有失,有失也有得,周怡也是一名职业女性,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再说我们两个人结婚七载,人至中年,也不见得非要像年轻人一样,整日里揉在一起。生活的本质不过就是平平淡淡。
周怡虽然不置可否,但也提不出什么理由辩驳,只说,她一个人留在T城,辛苦又寂寞。
我理解她的不易,便积攒了假期多陪陪她,可是,真正呆在一起时,我又受不了她的生活规律,她总是难得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要么呼朋唤友,要么夜夜泡吧,总之,不折腾至凌晨不肯回来。我开始提出意见,她不过收敛几次,却依然如故;说得多了,她却恼羞成怒,“若不是你这么多年冷落我,我也不至于养成这些习惯。”
我也怒了,“周怡,人靠自制。我一个人只身在外,又是那么灯红酒绿之处,也没有像你这样。”
她斜了眼睛,怨恨道,“我就喜欢这样的生活,怎么样?”
嗯,周怡是个爱热闹的人,年轻的时候,我就是被她这种开朗大方的性格吸引;如今她是个颇有名气的设计师,每天跟一些时尚人物呆在一起,难免更加骜傲不训。于是我叹了口气,说,“好吧,你喜欢就好。”
她高兴起来,拉着我的手撒娇,“老公,我就知道你对我好,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心里一喜,我已经6岁,周怡4岁,周围的人到了这个年纪,早已为人父为人母,只有我们两个还是丁克一族。周怡年轻的时候爱玩又贪靓,不愿意早早被孩子束缚,后来我长年在外,这个话题就被束之高阁。尽管看了别人家的孩子眼红,却也只能望洋兴叹。
如今周怡主动提出要孩子,如何不令我喜出望外。两个人在兴头上,也没忘了要优生优育,我们专程去权威医院检查一番,就是为了要个聪明又健全的孩子。
记得去检查的路上,周怡还一脸憧憬,跟我争论到底生男孩还是生女孩。
可是,检查的结果却是,周怡子宫先天缺陷,不能受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