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夜胜得太过,胜得太快,胜得一干人等措手不及。
北方战役一结束,等待洛夜的将是狡兔死,走狗烹。
一众世家正在那虎视眈眈着,谁也容不下一方坐大。
洛夜对整个洛国而言,重要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更重要的是,他年轻,好战,却又战功赫赫,如今已是大权在握,而又好勇斗狠,绝非池中之物,光是这几点,就够他死上好几回的了。
但是这世上,总有些变故,是人心所无法驾驭的。
比如,洛玥与洛夜的关系,就完全不似外界传言一般,针锋相对,你死我活。
洛夜还一丁点大的时候,父皇忙于政事,当时又有诸多异族入侵,父帅几乎常年将兵在外,很少有空闲清净的日子,宫里就由洛玥及一干内外亲随打理,洛玥等于是整个宫里半个主子。
少年老成,说话做事比洛夜管用多了。
洛玥较他大了数岁有余,但也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支撑一个偌大的朝堂局势,竟也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论出处理国家大事,还是别的什么开支进账,无一不是利落分明,井井有条,让人不得不心生佩服。
洛夜说话嘴里还漏风的时候,就喜欢跟在他后头跑,玥哥,玥哥唤个不停。
洛玥有时候忙得很,就会挥手让他一边呆着去,但是更多的时候,是将他随手举起来,扛过肩颈,在花园里飞跑,逗引得他哈哈大笑。跑累了就歇下来,少年用并不结实的臂膀揽了他在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板一眼地跟着自己看账目。
阳光投下阴影,光斑从菱花雕窗跳跃进这间书房,小洛夜怔怔地看着,不敢吱声打扰面前这个人。
因为他认真做事的表情,实在是太美好了,美好得令人看一眼便能够沉浸其中。
这样的洛玥,始终是他记忆里最难忘的样子。
洛宫里的那一本本烂账,常常令少年英气的眉皱起来,洛夜伸了小手去揉开,稚气的动作逗得洛玥呵呵笑,低了头去一气乱亲,从眉毛尖亲到嘴角,充满了宠溺和爱怜,纯粹是一个哥哥对幼弟的亲近。小洛夜漏风的嘴里呼呼地笑着,两个人相依相靠的剪影,在窗棂下显得那样和谐温暖。
“皇兄,我以后要对你很好很好!”仰首看着他,幼稚的童音清澈响亮,“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你不想要的,我都替你除干净,就像你不喜欢花园里的西番莲一样,我都已经全部替你除干净了!”
“好小子!”洛玥捏捏他的鼻尖说,“我说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呢,连父皇缴获来的战利品都给悉数糟蹋了,怪不得我查了一下午,竟抓不到那个元凶,原来干坏事的人是你呀!阿洛,你记住,以后不许这么胡来!”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是因为看你说它们很碍眼的……”
洛玥一愣,随即笑了,少年人的笑靥不含杂质,灿烂华美一如那个纯金般的年华,“臭小子,你倒是个知心人,想对大哥好,等你长大以后个儿追上大哥再说吧!”
业绩是始终没追上,但这个决心,从那一刻起,他便下了。
那些记忆,都是他生命里最珍贵的回忆。
事情的变故发生的这么突然,凤浅浅的人生开始颠覆无常,从此拐向一个神秘莫测的角度。史书上有云,平王爷洛夜,死于北伐战争结束后的第一年。
次年冬天,他的副将谢云川带着一众死忠部下,踏着齐膝深的雪扶柩而来。
铁甲冰寒,映衬着落日的余晖,这个天地疏忽冰冷。
谢云川的面上无悲无喜,世事不为所动,那是经历过大战、见惯了生死的男人应有的沉静面容,他在皇城的宫门前停下,面对一众悲咽的亲卫侍从说,这里面,有你们的少主子。
内劲一推,黑沉沉的棺盖滑开,露出一个黑铁铸成的骨灰盒,质朴得没有任何纹饰。
里面有洛夜的碎骨忠魂。
谢云川躬身行礼,唤了一声“平王爷”,威严冷硬的男人用极温柔的语气说着“回家了”三个字,所有人悚然动容。
他亲手捧起这方冰冷的盒子,交到凤浅浅手中。
长夜漫漫,大雪纷飞,凤浅浅用干涩的声音说了两个字,谢谢。
白玉手指捧起黑铁盒,没有放声哀嚎,没有珠泪四溅,从头至尾平静如一。
时年凤浅浅芳华正茂,天下已然大乱。
从此平王府闭门谢客。
从此平王妃卧病不起。
从此皇家与朝廷世家大族,逐步崩盘,寸寸瓦解。
从此,诸方势力开始陷入一个诡异的漩涡,似乎背后有一只暗手,醒着是锦衣玉食的贵戚,睡着是气焰瘆人的森罗。
人前是高床软枕,背后是杀人无形。
“要留下谢云川么?”
“不,他是我最忠正的部属,不论留在哪里,都是我之臂力。”男人洋溢着自信的口吻,“随他去吧,让我看看,没有我的托举,这只雄鹰能否展翅飞上更高的蓝天。”
“洛,我看你是越来越会装了,直说想在人家心目中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好了。”凤浅浅瞥了瞥躺在石床上翘着二郎腿往嘴里抛青豌豆的男人,时不时拎了酒壶悬空喝上两口热酒,再弄几个开胃小菜,小斟小酌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将帅的霸气,“他要是看到你这副样子出现在人前,一定会恨不得将你塞回坟墓里去,好歹弄个回炉重造。”
洛夜:“……”
凤浅浅搬了把椅子在旁边坐下,反身将下巴搁在椅背上,“话说我刚刚差点笑场啊。”
洛夜酒呛了一半,怒了:“你也太没良心了吧?人家可是送你相公的灵回来啊,老子尸骨未寒,你居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挤出来?!我在这里看得清清楚楚!云川说‘平王爷,回家了’的时候,你的眼角一直在抽筋。”
“少来了,你眼力见这么好,隔着三重院也能看清楚?真当自成千里眼了?”
洛夜抖着腿毫不在乎地说:“我方才爬上了阁楼,靠窗户那儿一直瞄他,想给他一点心理暗示……”
凤浅浅顿时炸毛了:“……那么明显的位置!你不用给心理暗示也能被人发现了,你到底是想玩哪样啊?!你当救你一回很容易啊?!谢副将有没有抬头看你?!”
洛夜下巴一扬,“他就算真的看见了,也只当老子显灵罢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炸飞的,骨灰还是他一点一点拾起的呢?绝不可能相信我还活着。老子倒是很想给他交代几句遗言……”
凤浅浅简直被他气得哑口无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脸憋得通红,喉咙里好像堵塞着什么,连呼吸都有些刺痛。
洛夜伸手一捏他的脸颊,“乖宝贝儿,你这样我会心疼的。”
凤浅浅的眼圈渐渐红了。
“唉唉,别哭,别哭,过来为夫抱抱。”
这个男人总是如此,用最任性无羁的语气逗他开心,好似自己从没有什么难过的事情。
不难过,又怎么可能呢?被一向敬仰如神明的兄长作为刀枪剑戟一手培养起来,临到头来想弃卒便弃了,若不是援救及时,引爆的火药在那个山头连着一开,连尸体都是粉身碎骨。
本可以走得更加从容,却又顾忌着自己弟兄的安危,要求其他诸方将领临时改道,另寻小路回去,他带着谢云川等人仍从那条死路上经过。
接着便是一系列早就安排好的流程,爆炸发生,山体崩塌,主帅被炸成渣滓,他不过是配合着主谋演了一场戏。
遂了他的意,将星陨落,不再挡着别人的路。
从此被驱逐出这个军阀割据征战的舞台。
从早就疏通的隧道内重返人间,白光晃眼,竟然产生一种不真实感。
征战那么多年,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轻松恣意。
凤浅浅站在那儿等他,眯眼微笑,他真是爱煞了这个傻姑娘的笑容。总让他想起以前的时候,洛玥将兵在外一去半年,回来之际,他自己也是这么笑着在门外候着那人,唤他大哥,道一声你回来了。
他大笑着翻身下马,一身戎装也不管换,冲上去抱住凤浅浅啃了两口,再高举起来像对待孩童一般府门前溜了两圈,看得周围一众亲随将领瞠目结舌。
王府的人倒是见怪不怪,知道平王爷跟小王妃素来亲厚,两人同食同寝的日子多了去了,亲亲抱抱算什么。
虽然这个时候,凤浅浅已经年方十七八九,不是什么小孩子了。
可是谁不知道平王爷真性情,什么时候欢喜劲头上来了,对着厨房老伯的光头都能吧唧一口:今天做的菜太好吃了。
“洛,别闹!快放我下来!”洛小王妃面红耳赤,头晕眼花,连忙揪住他的耳朵制止,落地的时候满脑黑线。
“阿浅,原来你竟不疼我了,”平王爷摸着自己被揪红的耳朵,表情委屈得直淌泪,“害我还连夜启程,快马加鞭地赶回来,早知如此……”
长叹复短叹。
望着眼前的王府,抚着门口的石狮子,眼神那叫一个沧桑,感慨道:“可叹物是人非,这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啊。想想还是早几年刚成亲的时候有趣,啧啧,就你以往那个软软糯糯的性子,真是人见人爱啊,要知道那时候你最黏的就是本王了,本王想亲就亲,想抱就抱,晚上搂着睡都行!谁成想这人一长大,就变得那么不可爱了呢,不过拉拉小手而已,都不成了。唉,看来这个王府,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念的东西了……”
王府众人集体抽搐。
平王爷又犯病了!
又要闹离家出走啊!
又要闹三过家门而不入啊!
集体将目光投到凤浅浅身上:求王妃给治治!当着外人的面,实在不好丢人啊!
凤浅浅的嘴角有些抽筋:又来了,洛夜那蔫耷耷垮下的双肩,倍感秋风洛瑟的背影,泫然欲泣的模样!这么大的年纪了,怎么还好意思像年少刚成婚的时候一样,动不动嘴抹了蜜似的成天喊着“洛,我最稀饭你了”,拜托你给我正常一点啊夫君阁下!
腹诽归腹诽,凤浅浅到底是溜溜达达地走过去,将自己的手塞到洛夜手里。
被甩开,顿作委屈模样,又拉住他一个指头不放。
一副你不理我我便誓不罢休的模样。
洛夜开始不理不睬,见凤浅浅锲而不舍,嘴角的笑纹便不由得逐渐扩大,猛地一把攥紧她的手,往府门大踏步走去,还不忘热情招呼身后一干人等:“弟兄们!随本王进来,权当自己家!”
当天晚上,王府的花园里摆了好几十桌丰盛的酒席,丫鬟小厮们托盘叠盏,穿花蝴蝶似的来来去去。美酒佳肴,又有美人如玉,纤纤玉指倒的酒水都显得比驻军地要醇厚三分,这些兵痞子们本来就是粗豪惯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又是有意要卖弄,就连插科打诨的声音都大了几许,偶尔一两个荤笑话,逗引得众人一片哄堂大笑。
一时间显得热闹非凡,盛况一时无两。
与外界的喧嚣热闹完全不同,王府内院厅堂之内,虽说同是一大家子人围桌吃饭,气氛却显得十分宁静温馨。洛夜吃了几口之后,突然搁下碗筷,郑重凝视凤浅浅:“阿浅,这么久不见,爷是真的想你了,有几个晚上想你想的哭。做梦都想回来看看你……”
平王爷说到这里,八尺高的汉子,两眼都不禁泛红了。
有些话不说,憋在心里不舒服,饶是眼前好酒好菜也难以下咽了。
谁料得到的效果却不甚了了。
王府众人掏掏耳朵,这话听着怎么就那么耳熟呢?
瞥眼看到一众嫌弃的眼神,本在酝酿情绪的洛夜顿时火冒三丈,心里靠了一声,老子真情流露,表个白碍着你们什么了,一副泫然欲呕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啊?!
吃不下就都给我滚滚滚——!
一个时辰前……
平王爷前脚刚踏入府门,后脚跟着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马厩前,热泪长流地抚着他那匹西域来的汗血宝马:“红红,你不在,爷的屁股都快给老黑颠散了,你知不知道这么久没见,爷都快要想死你了!”
一又十五分钟前……
平王爷在房间里沐浴更衣之际,烟雾朦胧中,只觉浑身舒坦,服侍他的那一个人影亦真亦幻,眉目甚是婉约,眼见着有三分丽色。
镜前穿衣之际,佳人又是体贴入微,软语轻询,伺候得别提有多周到了。平王爷心头一荡,挽了那人一双柔荑,望进对方眼中皆是绵绵情意:“桃笙姑娘,许久未见,爷甚是想你了。”
桃笙姑娘瞥了他一眼,不胜娇羞:“劳爷顾念,桃笙姑娘定然不胜感激。只可惜,奴家乃是玉梨。”
平王爷尴尬不知如何自处。
玉梨姑娘拂衣而去。
由此可见,凡是平王爷嘴里出来的“想你”二字,着实不可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