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殿。

一曲歌舞终，众臣酒意酣然，醉眼迷蒙之时，太监入内通传，袖妃娘娘与相的夫人进殿。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去。

两种截然不同的风姿。

一个颜如韶华，一个淡若清风。

一个着五彩蝶衣，一个仅是素色罗裙。

座下的人已然忘记了呼吸，只是屏息凝神地看着她们走进来。

“臣妾参见皇上。”款款欠身，袖妃盈盈地穿过大殿，一直走到尽头，那个坐拥天下的男人身边。

万俟柒徐徐地环视大殿，终是将视线凝向了左侧之首的相。突然地，她的心中百感交集。

彼此分开，又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似乎，他们总是聚少离多呢。这天下，像他们这般的夫妻必是少数吧。明明相爱，却因为很多无法抗拒的原因，生生地分离，饱受相思之苦。

今夜一过，她发誓，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她绝对不会再离开他了。

只是，他们会有以后吗？

她的视线移向皇帝身侧那个巧笑倩兮的袖妃，不知道，她该不该相信她。

袖妃不能言，这是朝野之上，众人皆知的事情，可是须臾之前，袖妃分明清楚地在她耳侧低语，她说，好。

好。

这也许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承诺，可是，她能言却是不争的事实。

尚未从震惊之中恢复过来，袖妃已经拉着自己随着宫女走出了舞袖殿。满腹的疑惑，只能暂时压在心里，脚步轻移，跟着她踏进韶华殿。

清朗的目光，来自雅俊的相，眸子中几许复杂，亦有几许……想念。

她轻叹一声，走了过去，低声道，“夫君，好久不见……”

他微愣，下一刻，不觉握住柔荑，“柒儿，下一次，莫要不辞而别。”

他的心脏，怕是再无法承受她离开自己……

“好。”她的眸子突然地有几分湿润，点头应允，“我答应你。”

“晚宴后，随我回去，好吗？”深邃的眼眸中溢满深情，“家里有好的大夫，上等的药材，孩子，我一定会保住。任何人都别想夺走我们的孩子！”

她不语，只是望着他，眸底泪光闪烁。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是不是在宫中的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他心疼地将她的手放进掌心，“对不起，若非情势所逼，我绝不会让你孤身一人待在宫中，对不起，柒儿，若你要怨我，我绝对不会有半句托辞，可是……不要伤心，好吗？”

她垂下眼睑，敛去欲夺眶的泪水，抬首之时，眸中已染上笑意，秀丽的面庞上两抹可疑的红晕，“夫君……我好想你……”

娇媚的容颜，柔媚的嗓音，甜腻的话语。

一时间，他只觉心神荡漾，眼神炙热地锁定她，“柒儿……”

柒儿，你可知道，所有的不安，所有的忐忑，因为你这句话，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狂喜和悸动。倏然之间，多想将你拥进怀中，许你生生世世的幸福……

仕途是一条不归路。若想走到最后，若要笑到最后，需做到无情无义，方可毫不顾忌地玩弄权势。于是，我那样做了，冷漠地对待一切，冷漠地对待任何人，只为登上最高处。终于站在权势的巅峰之时，回首望去，才知这一路走得如此艰辛。心是冷的，一切都是冷的。寂寞如影随形，每每在夜深人静之时吞没我。可是，没有退路，一路走来，自己早已将所有的后路灭绝，只剩权势。而那些所谓的情意，皆为虚情假意。接近你的人，有几个是毫无目的而来？

柒儿，原本以为，我的一生会这样孤独寂寞地走下去。原本以为，终生相伴的只是权势。却不想，我会遇到你。于是你轻易地瓦解了一切，你的淡然，你的宁静，你的美好，无时无刻地吸引着我的视线。靠近你，温暖我自己。无形之中，我在慢慢地改变着。温润的笑容，一贯的笑容之中开始染上真心，不再是虚无飘渺，遥不可及。原本看似不可能产生的情绪竟然一一出现。看到你为别人展颜，我会恼，会妒，就像最平凡的男子，生出想要藏匿你的美好的念头，因为你的笑容只可为我一人绽放，你的美丽只可为我一人拥有。

柒儿，你看，我中毒了，中了你的毒，不但不想解开，反而甘愿沉沦，甘愿毒发身亡。

柒儿，曾经，权势于我如同性命。而今，为了你，我可以抛弃一切。

男儿当志在四方，不可沉溺儿女私情。谋权者，当摒弃情意。

可我，只要一个你。

“柒儿……”他唤着她，唇角上扬，低首，旁若无人地凑近她耳际，灼热的气息喷薄而来，“这是这些天来，我听到的最动人的一句话……”

“夫君……”她莞尔一笑，“你可真容易满足……”

“不，没有满足……”他淡雅地笑，“我的野心很大，我要独占你一辈子，到那时候，依旧不会满足，因为我还要你的生生世世，只属于我一个人……”

真是个贪心的男人……

她“埋怨”地瞪他一眼，视线却微微顿住，因为她看到皇帝缓缓站起身来，浅笑着望向袖妃，执起她的手——

他，要做什么？

察觉到她的怔忡，商傲微蹙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众位爱卿，今日之宴乃为朕的爱妃所设，为让众爱卿尽兴，爱妃主动要求献舞，虽然不太合礼数，可是，朕不忍拂逆她的意思，所以，众爱卿今日都有眼福了……”溟玥炫朗声宣布，随即低首在袖妃耳边低语。

袖妃的表情一窒，不禁扫向了万俟柒这边，仅是一瞥，迅速地移开了视线，笑容重新回到她的脸上。

“多谢娘娘屈尊为我等卑贱臣子献舞……”一名大臣谄媚地站起身来，高声道，“臣早就听闻娘娘的舞姿，天下无双，今日能够得见，实属三生有幸……”

溟玥炫只是淡笑，不置与否，视线始终凝睇着袖妃，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乐音声顿起，奏出一曲繁华赋，九曲回转。

轻盈的身姿和着乐音起舞，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织锦缎带，鲜红如血。五彩蝶衣翩然飘起，张弛间，花纹波动，就似一只只绝美的蝶，嬉戏花丛。柔软的缎带，忽柔忽刚，四面飞扬。乐音越来越轻快，舞步越来越明快，绚丽的舞姿，令人眼花缭乱。心情似被感染，整个人也随着眼前的一切，漫步云端般怡然舒畅。

群臣痴痴地看着，忘记了杯中美酒，忘记了美味佳肴，眼底，心里只剩下一个翩若惊鸿的身影。

琴音顿消，她停住了舞蹈，众臣一阵惋惜，却见她直直地走向了万俟柒，纤指指了指奏乐的宫女，那是个抚琴的宫女。

她已然明白袖妃的意思，不便推辞，只能站起身来，“娘娘，柒儿明白你的意思，只好献丑了……”

商傲不悦地皱眉，碍于群臣在场不便发作，只能审视地看向殿堂中央的袖妃。

“夫君，不用担心，只是一曲而已……”她低首，小声安慰道，然后抬起眼，笑着望向袖妃，“不知娘娘要柒儿抚哪首曲子？”

没有曲谱的情况下，她会的并不多。

袖妃走过来，拉起她，浅笑盈盈地在她手心写下三个字。

情未央。

她微愣，忆起那日，她曾经弹过一遍，袖妃当日便是很喜欢这首曲子，没想到她记得如此清楚。

情未央啊情未央，那属于她和夫君的情未央……

却不懂，袖妃要她弹奏这曲，意在何？而且她明明会讲话，为何还是掩饰地惟妙惟肖，就像她当真不会言语一样。

太多的不理解，还有对于今夜的惶惑不安，她不再多想，径直走向了古琴。

宫女让开座位，她坐下，凝眸，素手按上琴弦。

悠扬婉转的琴音，缓缓流淌。

那琴音寥落地响着，凄凄楚楚，幽幽怨怨，令人闻音欲泣。

袖妃开始舞蹈，舞随琴生，舞亦随心生。

断断续续地弹奏着，万俟柒闭上眼，往昔的点点滴滴映上心头，带着甜蜜，带着温馨。

凝望着那抹抚琴的倩影，商傲的嘴角始终噙着淡的难以捕捉的笑意。

她闭着眼。

她的面容宁静。

她浅浅地微笑。

于是，他知道，她必是忆起了那些只属于他和她的美丽过往。

众人陶醉，不知是醉于美妙的乐音，还是醉于绝伦的舞蹈。他们只知道，此刻的心境已随着那曲，那舞，沉沦，再沉沦，于是再不愿醒来。

悲伤逆流，哀怨的曲子，似乎没有一点希望。

众人开始期盼着峰回路转。

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恍若隔世。

袖妃的舞，似乎透出股悲伤的态势，就连原本溶于眼底的微笑，也逐渐敛去。

大殿之上，商傲望着的是万俟柒。

溟玥炫望着的是……袖妃，他最宠的袖妃。

就像能够感应她的悲伤，溟玥炫黯然地垂眸。

袖，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就在众人的心境跌宕到谷底之时，乐音蓦地变幻了风格，轻扬激昂起来，俨然流水碰上山涧，激起层层细浪，又如迷雾散尽，瞥见绮丽的彩虹！

曲风已转，而袖妃的舞却似陷进了更大的哀伤之中……

万俟柒惊讶地望着她，手中未停下半分。

为何，她感觉到一股……绝望般的哀伤？

她在舞蹈，每一个动作都力求完美。

她在旋转，每一个弧度都力争最善。

她在飞跃，每一个跃起都轻若鸿雁。

她就像……在用生命起舞。

那么，曲终之时，是否生命也会走到尽头？

这样的念头冒出时，她心中一惊，手中的动作一阵僵硬。

嘣——

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大殿内和谐的氛围。

弦……断了。

而断了的弦，倏地划破了她的指腹。

“柒儿？！”商傲率先发现她指尖的血滴，立马站起身走了过去，将她的指含于口中，轻轻吮吸着，试图止住血的外渗。

其余臣子惊讶地看着毫不避讳的相爷，一阵尴尬。

另一侧，袖妃缓缓地停了下来。细腻的肌肤上，渗出层层细汗。她站在中央，视线看向最高处的皇帝，微微有丝眩晕。

她记着他刚才说的话。

他要她舞曲终了之时，等在中央，等他走下去，带她离开，送她回去休息。

可是——

万俟柒说的那些话，她也相信。

所以，今夜，绝对不会太平。他为何要她离开呢？这其中怕是有什么玄机吧……

她遥遥地望着他，这个眷恋至今的男子，眸中是满满的柔情。

他不知道，对他，她是一见钟情呵……

那一日，出现在她面前的他，就像老天爷派来拯救她的天神一般，光芒四射的存在。于是，那一瞬间，她只想紧紧地抓住他，再也不要放手。

于是——

她“说”，她自幼便不能讲话。

她“说”，她要一辈子陪在他的身边，为奴为婢，终生侍奉他左右。

她“说”了很多很多，句句都是真话，唯独第一句，她欺骗了他。

她并不是哑巴，她能说会道，巧舌如簧。可是，男子生性对柔弱的女子有着保护的欲望，所以，她若假装自己是哑巴的话，他就会留下她吧。

于是，她“哑”了。

只是，最初之时，她没有猜到，他的身份竟然是尊贵的皇子。可皇室的人，不都是尊贵的，需要丫鬟伺候的吗？所以，她还是可以留下，还是可以侍奉他左右的啊……

靠近，朝夕相对，爱意愈浓。

当他戏言，要为她寻一户好人家，嫁了她时，她慌了。

泪眼婆娑，心如刀绞。

而一切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他没有将她嫁掉，而是说——

袖，我问你一句话，你只需点头或者摇头，不许说谎。

袖，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正欲接受命运安排之时，他抱住了她，他更承诺他会娶她。

这句话，或许她从未当真，他却真的开始实践起来。

可是无奈的现实，彼此之间强烈的地位悬殊，他和她根本就不可能如他承诺地那般。

可她从未怨过他。

万俟柒说，今夜将会发生的一切，其中还有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她。万俟柒还说，放任下去，大家都会收到伤害。

别人，或许她不关心，可她绝对不会让自己心爱的男子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如果……

牺牲了她，那么，那个理由就消失了，她爱的皇上是否会中止这一切？

她不知道，可她必须要做，为了守护他。

溟玥炫走下殿来，走向袖妃，清咳一声，示意群臣安静下来。

“朕的袖妃累了，众爱卿继续用膳，朕先送她回去休息，待会儿再来陪众爱卿继续饮酒。”清澈的眸子中划过一抹嘲讽的笑容。

出乎意料地，袖妃没有随他离开，而是拉住了他的手。

“不要……”

安静的大殿。

柔柔的嗓音传进每个人的耳际。

震惊。

共同的神色出现在每个人的脸上，除了万俟柒。

溟玥炫儒雅的脸上写满了惊诧，“袖，你……你能说话？！”

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她淡淡道，“是的，皇上，臣妾能说话。”

“可是……”

“对不起，欺骗了您，可是臣妾从未想过要故意地欺骗您，只是，只是不想失去你……”她幽然地瞅着他，“却不曾想到，当初的一己私念，竟会引发那么多的事情……”

“袖，这些事情先暂放一边，你累了，朕送你回去休息……”稳住心神，溟玥炫淡淡道，“以后朕会听你的解释，但不是现在，知道吗……”

“不要……”她拒绝，已是泪流满面，“臣妾怕……没有以后了……”

“袖，不许胡闹！”他微微沉下声。

“皇上，收手吧，袖求您……”她突然地跪了下去。

群臣惊然，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一切。

万俟柒深深地叹了口气，“夫君……”

商傲轻搂住她柔弱的肩，“放心，一切我自有分寸。只是，她的举动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眼神微亮，他接着道，“柒儿，难道……是你？”

轻轻颔首，她道，“嗯……我只是将知道的情形说与袖妃，我一直都知道，娘娘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虽然整件事情并非完全因她而起，却也脱不了干系……”

“柒儿，以后不要担心这些事情……”商傲打断她的话，“我会处理好，你只需开心幸福地过每一天就好……”

“嗯……”她轻应一声，担忧地看了过去。

“袖，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溟玥炫的眼底隐约有了丝愠怒。

“皇上……”她的声音轻轻地颤抖，“这一次，就当臣妾求你……”

“来人，扶娘娘回去休息……”

他沉声道，宫女立即走了上前。

“娘娘，请您回去休息……”宫女跪地道。

“不要……”她猛地退后几步，“皇上，如果臣妾愿意以死乞求您，您是否会同意？”

一把尖利地匕首赫然出现，直直地抵在胸口，泪水迷糊了她的视线。

万俟柒一惊，不知道，她何时竟藏匿了一把匕首在身上，她紧张地抓紧商傲的手掌，“夫君……”

商傲亦皱眉，“柒儿，稍安勿躁，事情尚有转机。”

如果，袖妃对他真的那么重要的话，他必定不会让她死在自己面前。

“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溟玥炫黑着一张脸，“把刀放下，随宫女回去。”

她的脸色一点点地苍白下去，“皇上，您真的不在乎袖的生命吗……还是，您真的要袖死，您才会收手，那么袖只能一死了……”

溟玥炫惊呼道，“袖，你……”

锋利的刀子没入胸部，她痛苦地皱眉，后退几步。

一时之间，群臣慌成一片，不知如何是好。

“袖……”溟玥炫突然醒悟般，绝望地要靠近她，却遭到她的拒绝。

“皇上，臣妾不知道这韶华殿有什么玄机，可是求您，撤掉一切……”她避开他，手紧紧地握住匕首，“臣妾求您了……”

他止住脚步。

心念紊乱地交织。

这一切，他策划了这么久，真的要放弃吗？

袖，为什么你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为何连你也不理解我？

只要除去这些人，只要他们消失了，以后这天下便是你和我的……

他皱紧眉头。

见他迟疑，袖妃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手颤抖，终是狠心地拔了出来，血喷溅而出。

她踉跄地退后一步，终是疼痛难当地晕倒过去。溟玥炫立刻接住了她，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裳，他的声音慌乱，“袖，你……”

为何要这么傻？

如果，你……不在了，我的一切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皇上，快救娘娘啊……”万俟柒再也无法忍受，想要冲出去，却被商傲一把拉住。

听到她的呼喊，溟玥炫的视线望了过来，看到她身侧的商傲后，眸子里倏地染上恨意。

一切都是他们害的……

如果不是他们的阻挠，他和袖怎会走得如此艰难？

如果没有他们，只要他一句话，袖就可以成为他的后。

所以，一切都是他们害的！

他冷静地抱紧了袖妃，一步步地退向殿门，同时沉声下令道，“来人！”

“皇上！”数十名侍卫突然冒了出来。

“开始吧……”他挥手。

轰然一声，殿门处立刻有铁栅栏凭空落下，将所有人困于殿内。

他立于栅栏外，冷笑道，“你们都去为朕的袖妃陪葬吧……哈哈……”

里面顿时乱作一团。

唯权相与一直没有出声的七王爷冷静地望着这一切。

溟玥炫抱着袖妃缓缓退出大殿，“通知下去，待朕离开后，立即行动！”

“是，皇上！”侍卫颔首。

他低眸，声音突然温柔起来，“袖，朕现在就带你去找御医……”

须臾之后，寂静的王宫之中，突然地传来几声巨响！

而韶华殿则是响彻云际的巨响中，摇摇欲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