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姐儿的婚事定下来,女婿又是个不错的,程大很是高兴,逢人都是乐呵呵得憨笑;但许氏却没那么快活了,和未来亲家几次交涉,得知城里的院子不是说买就买,等到相看合适谈价格签契书,少说也要四五个月,双方便商量婚期定在明年八月。
事毕,余家太太不立刻走,先是念叨着一番养儿经,暗示这个大儿子成亲自己是尽了全力了,完全没给小儿子留多余银钱,只怕以后小儿子会抱怨;又说买房花费大,又是找熟人又是封红包,却是没余的钱去装饰整修了,话里话外意思要程家姑娘嫁妆去填。
许氏僵硬得笑着,终究没抵过余家的暗枪,答应了。事后却是悔得肚子痛。前头两个闺女嫁得不错,但因着自家并不宽裕,许氏费尽心思,打点了所有能凑得上的,才置办了看得过去的嫁妆。
现下里家里好了不少,又有两个闺女时不时的帮衬,春姐儿的嫁妆她本来就打算好好打点一番。只是现在听亲家这意思,竟是光有嫁妆不够了,那院子里里外外各式装点,须得自己拿钱贴了。
正苦恼着,陈氏又拜上门来。自从婚事定下来,陈氏这个现成的媒婆,不时地总要来关怀关怀。
“这婚期定在明年八月,看着远,其实过着过着,日子可快了…大嫂就等着闺女出阁好好热闹一番吧!
现在是年底,有些事倒是不好打点,只是却要先商量下来才好。我看,你这嫁妆家具妆奁还没开始找人打吧?”
许氏无奈地点头:“这还没商量呢…总得找个信得过地,以前给大姐儿二姐儿打家具的老李头,这几年是越发不中用了,家伙都要拿不动了…”
“哎呀!这可是正巧了”陈氏拍手道:“我娘家哥哥可不就是做木活的么。我说也不必找外人了,又不知底细是吧?大嫂没见过我哥的手艺,也总该信得过我这个弟妹。不是我自夸,就我哥活计,那细致那精巧,十里八乡没有人不竖大拇指的。保准下次玉姐儿出嫁,你还得找他!”
许氏僵笑着,刚想开口拒绝,却没得到这个机会。
“嫁过来这么些年,我看在眼里,春姐儿最是个好的,”陈氏凑上去道:“长得好,又沉稳安静,我是打从心里疼!别说这次是我亲做的媒,看着她嫁得体面我也高兴;就是没我什么事,做小婶的,我也不能看着那些个没手艺的匠人随便糊弄她嫁妆是不?
要说我娘家哥打造的新床啊,那是绝对虫不生蚁不爬,涂了上等香料呢。再说样式,那四角天围刻雕的架子床,宽大又别致;红木酸枣枝拔步床,保准做得和姑妈家一样;还有那拢衣服的箱柜,胡桃木嵌梨花木浮雕纹,里头开合板那是相契得没有一点丝隙,取下来方便,装上去紧实…”
许氏听得面色发青,这许多材质做工,要花多少银子才够?她急忙制止住:“前头她两个姐姐嫁得都是殷实人家,也没这么排场,要是这回给她特别,怕是姐妹几个要离了心生分。你娘家人自然是好手艺的,只是我怕做不了那些许多名贵木材,也费不上精巧细致的手工,陈兄弟会看不上眼…”
“哎呀,大嫂向来阔绰,哪里会寒碜了!”眼见许氏面有难色,陈氏又道:“不过节省也是要的,哪里有钱就要显摆出来呢。放心,大哥那边我自去说好,保证全家满意。”
许氏一向自认高妯娌几个一等,穿衣打扮言行举止,处处出挑,什么新奇物件费钱玩意儿,即使没见过,也要摆出一副不过如此的面容来。现下被陈氏这么一臊,再加上自己确实不够银子整治那些只得悻悻拒绝,心里立刻恼怒不已。对着乐呵呵的程大就是一顿口水乱喷:“什么都不知道的东西,就知道吼人,吼来了婚事,后续就甩手不理…我怎么这么命苦哇!”
而陈氏则是满心舒爽,风雪里头进进出出的也不怕冷了,只咧着嘴大笑。程小青不明所以,拿着针线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神叨叨的娘。
程填上工终止于冬至前一天,一年到头,他终于可以好好歇上一段时间。码头也开始冷清起来,运送的车马,来往的运官、车把式、船员都少见了。河上来往的大船小艇也没了踪影,极少数看见的,也就几艘过路的客船罢了。
城里的商户是知道这规矩的,该屯的货早些日子就屯好了,自是不需再出船。
大襄传统,冬至早晨吃汤圆和麻糍球儿。陈氏一大早起来,弄了一锅白圆的豆沙麻心汤圆,一大盆黄澄澄的麻糍球儿层层叠起,直像个金字塔。
程小青姐弟二人对汤圆不甚上心,对麻糍球儿倒是兴致高昂,一人各拿了一个塞进嘴里。黏黏糯糯的口感,甜腻腻的麻心,最好吃的是外头裹得一层黄豆面,沙沙的,缓解了糯米的腻味儿。
因着两样吃食都是糯米豆沙的,程家人吃了几个就腻味了。程填胃口大,多嚼了两个,竟然开始做起呕来。章氏正巧路过,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进了来好一阵关怀。程填趁机硬是包了好些个腻人的麻糍球儿给了老太太,不知是真孝心还是急于摆脱,章氏一脸高兴地接下来。
过年就在眼前,天气难得的晴了起来,明媚了好几天。趁着天好,大伙儿将积压了好些天的衣物、棉被、褥子搬了出来,该刷洗的刷洗,该晾晒的晾晒,院子里外竹竿子上,花花绿绿挂了一片。
程填和陈贤父子两个,将能拆的柜奁笼箱都分解出来,一部分一部分得清洗;而程小青则是跟着陈氏,去了河边洗衣物。俩母女一人手中一个大木盆,里头装着刚拆下来的被套枕巾帘布,还有前几日积下的衣物,都能满出来了。程小青苦闷不已,这得洗到什么时候啊…
河边聚集了一推老少妇女,或敲打,或挑水,或荡涤衣物,个个卖力地脸红手更红。三姑六婆你说一句我讲两句,好不热闹。
“程家妹子,这里!这里有地儿…”某大嫂子招呼了陈氏。
陈氏快步前去,二人说起话来:“下了几天好雪,看把这衣服积的…今儿个好几件大的,难扭,把闺女也叫来帮着。”
“呵呵…青丫头可是难得一见呢!总呆家里帮忙呢吧?哪像我家那个,叫她洗个帕子,只叫唤水冷。”
“她还不是一样?!每天窝在火炉子边,踢一脚动一动的…”
程小青因为人小,捶打也不够力气,涤荡也拉不起来,便只能帮着搓搓皂角,倒也不累。就是水太刺骨,她的手不一会儿就没了知觉。
“看…看,那唐家的娇娇女丫头又来了…”那大嫂子捅了捅陈氏,示意她去看。
程小青也转眼看去,见一个高挑纤瘦的身子曼妙而来,穿着桃红厚褙子,露出光滑的青红色两袖缎子,下着淡粉描红婆罗裙,手里一个精致吊耳小铜盆。
“那是唐家的谁哟?长得这般,穿得也好,只是自己一个人来这乱糟糟的河边洗衣裳,若是小姐的话,不妥吧…”
“哪里是哦!她倒是想呢,也不看看有没有那个命!还不只是个丫鬟,小贱蹄子凭着往日里伺候少爷,就以为自个儿是天仙了。你看她那造作样儿,屁股摇得…跟歪脖子柳树被风吹了似的!”
啧啧有声的不屑传到程小青耳里。
“哼!装的自己跟个千金小姐似的,和我们说话掉了她的价呢。我呸,才不稀罕!”
陈氏母女听得这话,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那女子端着小铜盆,蹙眉看了看周遭——她来得这般晚,哪里还有空位子留着?小半刻才踮着脚,不乐意地选了处人少的地儿走去。
看她翘着兰花指,慢悠悠地倒了两条帕子并几只袜子出来,又拿了肉白色的胰子缓缓擦上,之后两手轻轻交错,揉出些微泡沫来。
程小青看着那袜子和帕子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心里疑惑,不知道她要洗什么。
混在这一群粗糙的妇女间,左右充斥着大小声的吆喝招呼,那女子的姿态,不但没有任何优雅,反而只叫人觉得做作。
周围妇女脸上表现出毫无顾忌的鄙视,甚至有一个撅起老高的嘴角,露出了大片牙龈。
“跟柳姿没得比,还老是欺负她!活该少爷回家不带着她咯…”大嫂子幸灾乐祸得嘀咕。
柳姿…程小青对于这个名字倒是有印象,记得也是上次洗衣服时候看见的。两头这么一联想,便不难猜到这个女子的身份了。若是没错,她该就是那个柳绿,常常叫柳姿去干粗活的丫头。都是唐铭身边的丫头,两个人只怕没这么融洽就是了。
反正这些八卦只要不扯到自己身上,听听还是蛮有味道的,程小青竖起耳朵听着她们的七言八语,只是手下卖力干活不敢懈怠。
忙碌几天下来,除夕倏忽而至。因着程填近来收获有余,陈氏今年准备得很是丰盛,鸡鸭鱼肉、冷盘热羹,齐齐摆满了桌子。屋外安静十分,几乎都见不到人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菜肴香味,家家户户都聚在屋里头,已经吃上了的,等着上桌的,喜庆满满。
陈氏准备着最后一道红烧鲤鱼,程填一边倒着小酒一边吩咐程小青:“去叫你阿婆一起来吃。她要不在自己屋子里,肯定就在你几个伯那里,都去看看,好歹叫她来吃上两口。”
程小青应了是,朝章氏的小屋子走去。
程家人就是这样。往日里并不见多孝顺,有时候甚至还会冷面相对,但一旦到了重大节日,老太太就成了抢手的宝了,几家人拉来拉去,先得手的那伙还不肯轻易放人,显得多急切似的。
章氏果然是在大房屋子里被找到的,一群人胡乱坐成一圈,男男女女有高有低,老太太就这么挤在中间。
程小青大方上前,说了一通吉祥话,又把菜色好好夸了一番,才在大房呼啦啦一遭人的七言八语中脱身而出,带了章氏回去。
年夜饭讲究的就是排场和热闹,一年到头了,总要奢侈上一回。程填挑着鸡鸭肉,一个劲地让两个孩子吃,吃得两人肚子鼓鼓。
即将结束时刻,程填陈氏笑眯眯递给两人红封包,嘱咐要枕着睡一晚。程小青乐得见牙不见眼,这可是第一次拿压岁钱啊,意义重大。
原本守夜是要一家人一起的,但程贤人小撑不住,程小青则是不肯牺牲睡眠,因此他俩倒是在子夜的爆竹声中一夜好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