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法国之前,我突然想回一趟老家,那座北方的偏僻小镇杨桥。我突然想回去看看母亲。
十七年了。有些事情记忆犹新,有些景色恍如隔世。但这的确是我最初的来路,只是过了这么多年,我对母亲的怨恨早已消失,剩下的只是深深的歉疚。我的年幼无知,让自己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
我拖着行李叩响李阿姨家的门,她看到我,竟有些认不出了。我羞愧得无地自容,这十七年,竟没有一点音信。
“言言……你是言言?”李阿姨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她老了好多,鬓角都是银丝。
我点头,放下行李。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啊,都不回来看看,李阿姨担心你啊……天,都长这么大了……”李阿姨激动地过来拉我,眼角闪着泪花。
“李阿姨……”我上前抱住她,她比我矮半个头,显得那么苍老。我抱着她,仿佛抱着母亲。母亲如果还在,也是这样。
我们去给母亲扫墓,李阿姨一路上絮絮叨叨这些年的事。我站在母亲的墓前,终于泪如雨下。在我到了母亲那个年龄,并且经历了那么多事的时候,我终于能够明白母亲的心情。她的苦衷和辛酸,是幼小的我无法体会和理解的。
我们要感念一个人仁至义尽的用心,总要等到时过境迁以后,而等到那时候,往往是太迟了。
从李阿姨的口中,我得知了母亲和父亲的故事。我的父亲江柄生和母亲乔子玲,在那个疯狂并且悲剧的年代,在一趟装满到北方插队的年轻人的火车上认识了。
田野无边无际,青色的麦地在风的反复抚摸之下层层翻滚着柔和的麦浪,大豆地和苞米地的田垄条条排列,无比壮观地蔓延到地平线尽头。漫长而深黑的条条田垄之间作物旺盛生长,亦是一张经纬细密的巨大的网,纹丝不漏地覆盖着知青们的青春岁月。
他们在那样的北大荒开发成熟的田野里相爱,年轻的他们,被那场由历史发动的明目张胆的愚昧阴谋,困在三江平原的农场八个年头。
后来政策改变,他们得以回到城市。返乡的时候,母亲已经有了身孕。回到城市,面临工作分配的问题。两个人没有工作,经济拮据,衣食无着。就是在那个时候,父亲遇到了兰姨。兰姨的父亲是一家国企的负责人,可以帮父亲安排非常体面并且待遇优厚的工作。
于是父亲便抛下了母亲,和我。
“莫言,你不要恨你的父亲,那个时候,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李阿姨面带风霜,他们那一代人,连表情都是相似的。
我不会怨恨,对于父亲当初的选择,在那样的环境下,他的选择无非是人性使然。我们本就太过渺小,无法与命运对抗。
他不过是顺应命运的安排,一如我们的妥协,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而他的选择,给我造成的命运上的曲折,我亦没有责怪,在我的心里,已经接受了这样的道路。
“我不怪他们,我只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能够获得最后的安宁。”我转过身,对李阿姨说。
在李阿姨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我就准备回法国。
早晨在李阿姨家的床上醒过来,觉得有些不舒服,一阵阵地犯恶心。没有让李阿姨知道,收拾了行李跟她告别。
还是那家医院,十二岁那年,母亲躺在病房里,永远地离开了我。医院的大楼重修过,走进去,依然是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长长的走廊依然没有尽头似的延伸着。医院外面的高大乔木仍旧兀自生长着,无声无息。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我坐在走廊里安静等待检查结果。护士和看病的人来来往往,仿佛记忆中的片段穿梭。
“乔莫言。”护士在门口喊我的名字,我站起身走进去。
“你是乔莫言?”房间里的医生看着我问。
“是的,我是。”我点头。
“你怀孕了,两个月,这是检查报告。”医生将单子递给我,“这是最关键的时候,注意情绪不要太波动,要充足地休息……”
我难以置信地接过医生手里的报告,上面那个醒目的“阳性”敲击着我的心脏。
“我怀孕了……”我摸着小腹激动地喃喃自语。在我的肚子里,正在兀自生长着一个小生命,是我和罗杰的孩子。
我突然特别感恩,在这个时候,这个生命的到来。江和的死,让我对生命对生活有了很多新的看法。
在这里,母亲丢下了我。如今,我也要成为母亲,我会好好地对待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我将给他所有的爱护,让他平安快乐的长大。我要将我童年缺失的东西,统统给他。
走出医院,明媚的阳光宛如盛大的福祉。仰起脸,接受这恩慈的亲吻。内心从未如此的平静,有着雨过天晴的坦然。道路两旁硕大的梧桐落叶已经变成了淡淡的黄色,在阳光下泛着明亮的光。风一吹,它们就翩翩坠落,像起舞的蝴蝶。
办理手续,从N城搭飞机回法国。六年没有回来,N城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在去机场的路上,出租车上一直放着广告。我靠着靠背,有点没点地听着。然后就在荧幕上看见了他。
他依然留着清爽的平头,西装领带,眉宇间透着成竹在胸的淡定和从容。对着镜头,接受记者的采访。
“李响先生,请问这次合并都市丽人的前景是怎么样的,关于外界传闻您将重新选择李氏继承人的消息,是否属实……”
“李先生,莫言花开蝉联全国杂志排行榜首,您有没有考虑扩大受众范围,将它做成全球性的杂志呢……”
李响在一堆七嘴八舌的记者面前从容不迫,面带微笑地一一回答他们的问题。六年不见,他依然是我认识的那个李响,又好像不是。
“莫言花开……”我小声地念着。
“你还不知道吧,”前面的司机从反光镜里看我,“这莫言花开可是N城最红的杂志,它的创始人就是这位李响先生,李氏集团的董事长,他可是家喻户晓啊,N城著名的钻石王老五……”
“他还没有结婚……”我细细呢喃,有些恍惚。
“怎么,你认识他?”司机有些惊讶,转过头问我。
“不是……只是,听说过……”我淡淡地说,望向窗外。
都是过去的事了,曾经的往事。如今他那样成功耀眼,是他应该是的样子。对于我,不用想起。我希望他已经忘记了我,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记得,都不要有。任何一个人,失去了另一个人,都会活得一如既往。
黯然酸楚是属于怀念的事情。而李响,不应该成为那样的人,他也不是。
机场外面,我拿出电话。屏幕上显示好多未接,都是罗杰打来的。我摁下那串熟悉的号码,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
“莫言,你去了哪里?”电话那头传来罗杰焦急的声音。我走的这几天,他一定急坏了。
“罗杰,我哪儿也没去,我正要回家。”我轻轻说,低下头,摸着自己的小腹,那里,是全世界的希望。
我拖着行李,准备出发。我知道,迎接我的,将是一段全新的旅程。过去的那些漫长而艰难的岁月,仿佛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那些血肉横飞的青春,歇斯底里的爱恨,宛如这阳光承载着的尘粒,漂浮而虚幻。我知道,它们仍在,但我们要走,生活始终一往无前。
我挂下电话,转身离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