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就搭飞机回了N城。

一切仿佛都没变，一切又仿佛都变了。我感觉很空，被掏空了一般。走到哪里都一样，心里有一股空落落的感觉。

杂志社开始忙起来，和法国那边有个交流研讨会。李响忙着洽谈事宜，总是很晚才回家。他先送我回家，再回去加班。他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家里。周围很安静，安静得很可怕。

晚上九点多了，李响还没有回来。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空空的房间，像是一艘沉在海底的船，没有一点声音。我觉得孤独，好像全世界就剩下了我自己。眼前出现幻觉，我站在一座小小的孤岛上，到处都是水，渐渐往上蔓延，就要将我淹没。我呼救，但是没有人。

我看着海水渐渐上升，就要将我完全淹没。我紧紧地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江和的脸。他牵着苏晴，冷漠地看着我。

我惊醒，发现是梦。

看了看挂钟，已经十点半。我起身，赤脚走到阳台上，抽了根烟。然后走到卫生间，开始往浴缸里放热水。

卫生间的镜子开始氤氲，浮起一层雾气。我拿手抹开，在镜子里看到面无表情的自己。苍白，毫无生机。这张脸，如今自己都厌恶。我避开眼睛，不再看。

找到李响的剃须刀，取下刀片。将刀片拿到眼前看了看，很锋利。我抬起左手，在手腕上用力划下去。

鲜红的血瞬间涌出来，沿着手腕一滴一滴滴到地上。我走过去躺到浴缸里，水很温暖，我将自己泡进去。

我躺在浴缸里，看着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一点点地渗出来，将整浴缸的水变成粉红色。很美丽的颜色，像在身边开满绚烂的花朵。这一时刻，就像罂粟，充满了危险诡异的美感。我就在这样的美感里，渐渐沉沦。

我笑着，终于觉得可以解脱。这一生的罪孽纠缠，再也与我无关。

我闭上眼睛，身体越来越轻。汹涌的浪潮裹住我，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拽着我往下沉，一直往下沉，眼前不断变换黑色压抑的画面。母亲披着她乌黑的秀发，在兰花丛中对着我笑，笑着笑着脸就变形了，变成一个男人，他的脸痛苦扭曲，他张开嘴喊着什么，听不清，他张开手要抓我，我吓得拼命地逃。他越来越近，几乎就要抓到我。

江和的脸出现，他带着我在开满矢车菊的山坡上抓蝴蝶。蝴蝶很多，他笑着将捕到的蝴蝶送到我面前。我开心地笑，满眼的阳光，金闪闪的耀眼……

意识越来越模糊，远远地看到一点光亮，发出温暖的光。我向着光跑过去，经过一条长长的隧道。光线越来越强，我越跑越远。

幸福触手可及，而我，正在奔向它。

感觉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意识渐渐苏醒。眼前有光亮，耳边响着规律的滴滴声。眼皮很重，有光游来游去。我努力抬起眼睛，慢慢睁开。

看到李响的脸，很模糊。我费了好大的劲，看清楚他的表情。青色的胡渣爬满他疲惫的脸，他红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

“莫言……”他叫我的名字，然后转过身叫医生。

几个医生连忙进来，替我检查。我想说话，可是脸上戴着大大的氧气罩。我动弹不得，只能任他们摆布。

“已经脱离危险期，但是还不稳定，需要留院观察，注意休息，不要吵到她。”医生检查完，对李响说。

李响盯着我，一言不发。

等医生都出去了，李响走过来，轻轻拿掉我的氧气罩。

“莫言，你想说什么？”他问。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细不可闻。

李响悲伤地看着我，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他仿佛很累，那种累，让人心下戚然。这样的他，是我不熟悉的。可是，我又何曾了解。

“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莫要，要是我再回去晚一点点……”李响看着我，艰难地说。他看上去那么无助，像个迷路的孩子。一直无所不能的李响，如今是那样陌生。

“莫言，你知道我的心情么？”李响笑着，可是却像一把刀，有着伤人的痛。

“我真的从没有见过像你这么狠心的人。”他说。

情况渐渐稳定，左边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医生告诉我，只差零点二毫米就割到动脉。因为神经受损，我的左手将永远不能提东西。

我安静地听着，绷带下面，有一道巨大的伤口。这道伤口，是我对自己生命一次无情的抛弃，是对感情无处安放的一次绝望放逐。但是没有成功，我想大概是我的生命太过顽强。

我的命，和我的心一样硬。

江和来看我。

李响无声无息地走了，他找来江和照顾我。我知道，这一次，我是彻底伤透了他。他那么受伤，我总是视而不见。我只知道自己的伤痛，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却从不曾目睹身边人的伤口。

我说过，我是一个狠心的人。

对于我的轻生，江和不是没有震惊。他曾说过，他恨我的任性。只是这一次，我任性得如此彻底。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对我束手无策。可是我并不是简单的任性，我只是被自己的绝望逼得没有退路。

“莫言，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他说。在医院的病房里，他坐在我的旁边，一脸无奈。他的挣扎写在脸上，写在眼睛里。让他为难，并不是我的初衷。

恍如隔世，他又坐在我的身边。但是我觉得他离我是那么遥远，我们中间，已经有了太多阻隔，是一个无法跨越的世界。这个世界，我曾用飞蛾扑火的热情，奋不顾身想要穿越。撞得头破血流，面目全非，最后丢失了自己。

其实我并不是想以死要挟，让江和回心转意，到我的身边。这样的做法，我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在这场感情里，我想留给自己最后的尊严。

事到如今，我只觉得一切都可以放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