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姨的病情恶化。医院实在迫不得已才给学校去的电话。她已经时日无多。
“真的没有一点办法?”我问。
医生摇摇头。“已经大范围扩散,没有任何办法。现在只能通过化疗维持,但是也不会很久。你要做好准备。”
我掩面,泪水从指缝里涌出。
病房里,兰姨睡着了。不过半年,她变得这样消瘦。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突起,皮肤苍白没有血色。瘦削的手臂上插着针管,药液缓缓流进这具痛苦的身体。
“兰姨。我回来看你。”我轻轻唤她。
她微微睁开眼睛,侧过头看我,半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们还是把你找来了。”
我说不出话,胸口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堵得我快要窒息。我狠狠将指甲掐进肉里,强迫自己镇定。但是眼泪还是落下来。我没有办法安慰她,亦没有办法安慰自己。
“莫言,帮我办出院,我不想死在医院里。他们需要担保人,你去签字。”兰姨平静地说,如同让我替她倒杯水。
我不能拒绝,轻轻点头。
我给江和写去一封极为简短的信。
母亲病重,速回。没有多一个字,我要说的太多。
我相信他会回来。
又再回到那段时光,我与兰姨住在一起,承担对她的照料。只是此时兰姨已经不能下床行走,被疾病禁锢在一张狭窄的床上。我从医院借回轮椅,天气好的时候,带她出去晒太阳。
她频繁地疼痛,躺在那里发出低沉的呻吟。吃的很少,并且经常呕吐。一日我在院子里晾衣服,听到她在里面叫我。我走进去,发现她呕了一地,看着我,带着歉意。我拿了水给她漱口,清理地上被子上的污秽。
“莫言,你是这样好的孩子。我已经是比死人多口气了,身边却没有谁。只有你,陪着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她轻轻说着,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兰姨,我从不把你当不相干的人。”我说。
江和仍旧没有回来。我一连又给他去了两封信,一天比一天等得焦急,兰姨的状况越来越不好,我不敢想。我知道迟早是要面对,但我不敢想。
兰姨不在我面前提起江和,但我看见她拿以前的旧照片发呆。她想念他,毕竟血浓于水。她终究是败下阵来,在这场至亲的战争中。所有的怨恨,所有的误解,所有没有办法说明的痛,都将在死亡面前败下阵来。
我们终究输给了时间。
S城开始下雪。天空白的很素净,像一张没有表情的脸。薄薄的雪花裹挟着,打着旋簌簌地落下来。非常安静,只有雪花坠地的声音,没有杂质。如此晶莹的雪,是否能够照亮了一个苍白的命运。我说过,我痛恨雪。
我在想,是否生命就是一半纯白,一半阴影。就像这个世界,生无可恋却不轻易死去。总是在要最绝望中,才能看到走向未来的路,而那条路,曲折蜿蜒,历尽人生的繁华喧嚣与喜怒哀乐,穿越岁月的隧道,接通一个漫天飘雪的世界。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