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命令就地安营实在有先见之明,刚过一阵,便见狂风大作,暴雨毫无预兆的瓢泼而下。
一直到深夜也不见停,沐云一直守在顾惜朝大帐门口,听到顾惜朝几声咳嗽一把掀开帐帘进来,正看到顾惜朝一手支在桌檐,一手不时用力敲打头,面色潮红,眼神游离,感觉到有人进来,连忙伸手颤颤巍巍指了指桌子上离自己还不到两步远的茶盏,沐云立即领会,倒了杯茶赶快端给顾惜朝。
只感到一阵清凉沁入心脾,缓和缓和急促的呼吸,顿觉舒服很多。沐云小心翼翼扶着顾惜朝坐下,满脸的担忧:“将军,我去叫锁忆姑娘来给你看看。”
沐云刚要去,却被顾惜朝大力扯着袖子,回过头看着顾惜朝病态的模样却固执的阻止自己:“她也不是神仙。”顾惜朝苦笑。沐云不知道为何这个时候顾惜朝还笑的出来,明明灼痛缠身,却为何笑的这般无谓。
“即便是神仙,也无力回天。”
沐云扑通一生跪下来,七尺男儿,却声有哽咽:“将军。”
这整个军营中,知道顾惜朝身重异毒的唯有锁忆、念晴和沐云三个人,为了保证消息封闭,向来都是三个人每夜轮流守着顾惜朝,如今念晴受伤不在,锁忆不再眼前,只有自己守着他,偏偏又不通药理,看到顾惜朝如此竟是心急如焚奈何不知如何是好,往往这个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锁忆,那个聪慧,又什么都懂得的女子。
顾惜朝气若游丝,感觉体内最近毒越发奇怪,原本只是灼热,现在却稍有减轻,反而头越来越痛,闷闷的,好像只有用力敲打才能感觉清明一些,否则就总是想沉沉睡去再也不远醒来。
他心里明白,这是身体频频发出的死亡讯号。
“沐云,帮我把枕头下面放着的绿色药瓶拿过来。”
沐云依言把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瓶子拿过来,细心的帮顾惜朝打开。顾惜朝颤颤巍巍倒出来一粒,仰头边吞了下去。
顿觉头痛逐渐减轻,脸色也微微正常。
沐云看着药瓶隐隐有不详的预感,突然想起什么一把上前从顾惜朝手里大力夺过。
拿到鼻端闻了又闻,突然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呆坐在地上,目光似心疼似不忍又不可置信的看着顾惜朝:“将军,这。可是醉心散?”
顾惜朝见他已知道,也不隐瞒,未说话算是默认了。
“将军,这药……这药一旦服下,便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将军!”
顾惜朝微微一笑并不以为然:“没有醉心散我一样撑不了多久,这药虽毒,却正好能克制体内的热毒,两药相克,刚好可以缓解头疼。”
“这药虽然服过后看似没有生命危险,且脉象平平看不出任何不对,可两个月后,苦主会身体机能迅速退化,几日便会周身如垂垂老者,衰弱而死,直到肝肠寸断,血水从身体一点点抽离,血流尽才会咽下最后一口气,受尽人世极痛,毒性残忍至极。将军你……”
顾惜朝支撑着站起来,不屑的看了看药瓶:“一瓶小小的醉心散如何能主宰我如何死?到达京城只需一个月,一旦我功成身退安顿妥当,自会了去世间事,安心去陪伴父母和晚晴。”
“将军怎可寻死!将军,将士们离不开你。”
“我从未离开你们,我说过的话,留下的书,将会一直影响你们,就如同我时在一样。”
还有半句他没有说,如果没有这个毒药来跟体内的毒素抗争,那么以他的身体,恐怕半个月都撑不下去。
他必须按照赵禥的指示,合谋先把贾似道杀死,如果自己先死了,又如何看到贾似道死在自己面前?
想到贾似道,顾惜朝的目光不自觉的多了分凌厉,虽是病体,可那目光却是说不出的骇人,让人望之胆颤。
“贾似道,我们的恩怨,也该有个了解了。”
顾惜朝头痛减轻,又开始批复一叠一叠战报,门外隐有不易察觉的悉嗦,顾惜朝瞥了一眼,朝沐云摆了摆手,继续批复。
沐云刚出了大帐,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悄然来到远处一个河边,顺手把手里的药瓶扔了进去,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才离去。
沐云刚离开,树林后便走出一个黑影,确定沐云越来越远,扑通一声跳入池中。
深夜,顾惜朝轻轻抚弄很久没有穿在身上的青衫,像是抚摸一件挚爱的宝贝,怜惜的一下下顺着衣领摩挲。
回忆,又倾泻而来。
“娘,您为什么做一件这么大的衣衫给我?”
云谷深邃的美目看着顾惜朝,可小小年纪的他感觉,母亲虽然看着自己,却好似望着另外一个人。
“这是母亲亲手做的第一件衣服,也是最后一件,不知道几年后你身量高了能不能穿,答应娘,无论如何,都要穿着它。”
他不懂为何娘会突然做衣服,还这么郑重的给了自己,所以当他离家出走时,没有带走一分钱,却独独带走了这身衣服。
多年后回想起来才知道,原来母亲早已看出自己不安于现在的生活,每日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忍受各种数都数不清的屈辱,所以亲手为自己缝补一件衣服,让他时刻记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他曾恨过云谷,恨她的偏激,恨她留在**,恨她漂泊红尘。
最恨的是,她生了自己。
事到如今,早已无恨,更多的是悔,悔自己不够理解母亲,不够懂她。
从青衫地下掏出一枚印章,上面刻着四个小字“如我亲临”,印章上方,是一个笔力醇厚的‘贾’字。
转手,从怀里又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印章。
而之前那枚印章,就是在母亲的坟前所拾。
两年半前,他疯疯癫癫奔出金銮殿,从此一路被追杀,后来他辗转回到家乡,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又辗转找到母亲坟墓,悲痛之余,外加内伤外伤太多,终于身体不支倒地不起。
幸好锁忆游历到此,救了他。
顾惜朝悠悠转醒时,不经意竟发现深深埋在泥土里的这枚印章。
众人只道他无情,却不知他最是孝顺,当初的离开,虽有服气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想要出人头地,然后带着母亲离开那个肮脏的让他作呕的地方。
待看到这印章以后,他暗中查访才发现,原来贾似道一直都知道他的行踪,云谷的死,跟贾似道也定然脱不了关系。
心中怀着对贾似道的恨,面上却要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两年多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到底有多隐忍,比起当年被黄金磷、冷忽儿等人的冷嘲热讽更让他无法忍受。可是他明白,必须要忍耐,直到手刃贾似道的那一天。
顾惜朝斜倚在树旁,聚精会神的看一本书,可心思全不在书上,因为整整一盏茶的时间,他从未翻过一页,只是盯着书皮上“妇女妊娠指南”几个字发呆。
锁忆就立在不远处,凝目看着他,她不知道那是一本什么书,只知道顾惜朝经常拿出来对着书发呆,然后会小心翼翼的放进怀里。
两个人离得不近,却形成一种很美却有些残缺的画面。
一个在回忆逝去的妻子,而另一个,不知道在感叹命运的捉弄,还是感叹即将面临的局面而带来的惆怅。
此时,周围正在小憩休息的宋军们或是在一起比武切磋,或是靠在草地上睡觉,或是拉起心爱的马儿絮絮叨叨,形态各异。没有了战争,看在眼里,尽是祥和宁静。
穆鸠平手舞长枪,不时带动阵阵劲风,两年时间,人虽然还是粗犷鲁莽依然,却把一把长枪使的出神入化,以前的阵前锋虽然也不弱,却无法跟今日同日而语,而这些,要归功于近日来多番征战的历练。
穆鸠平被十来个兵士围在中间,周围不时有喝彩声和击掌声,听到这些他更是得意,枪出的越发快越发准,看的人热血沸腾。
正此时辛石丰突然快吗从远处疾奔而来。辛石丰虽然性格比不上卓杨的缜密,作风也没有卓杨老练,但是跟顾惜朝已久,而且身边的战友又死伤无数让他迅速成长,早已变得比以往沉稳很多,这种急躁的样子很少出现。
锁忆了然的看着辛石丰,心下些许了然……和黯然。
顾惜朝还在对着书发呆,不知不觉辛石丰已经快速跃下马来急急来到顾惜朝面前。
“将军!”
顾惜朝刚一抬头就看到辛石丰满脸是汗的站在面前,还未待顾惜朝说话,辛石丰兴高采烈指着不远处开怀大笑:“将军,您看谁来了!”
顾惜朝顺指望去,看到一辆马车稳稳停住,正在接受盘查。
远远的,一个纤弱窈窕的身影款款步下马车,不是念晴,却又是谁?
很久,顾惜朝没有笑的这么温暖了:念晴,终于安然无恙。
老八看到念晴,高兴立马收枪大步跑了过去,他自己也想不到看到念晴的一瞬间竟然激动的想一把把念晴紧紧搂在怀里,再也不想看她受伤害。可终归只是想想,不敢逾越半分。
念晴微微一笑,从他面前点头微笑轻盈走过,呆呆注视念晴的背影,她的腰那么细,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穿鹅黄色的衣衫,一抬眼一微笑尽是温柔如水,几分妩媚,几分娴静,越看越舒服。
而念晴,远远看到顾惜朝,周遭再多的人,也感受不到,只是紧紧锁住那个紫衫的人,生怕一个眨眼,又要离开他。
“公子……你又瘦了。”
念晴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只有她自己明白,等待再见顾惜朝的这一刻她等了多久。
也一直在想,见到顾惜朝,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我想你。
这是她最想对顾惜朝说的花,可她知道,这三个字,恐怕一辈子也不能说出口。
直到走近,还是没有想好说什么,直到亲眼看到顾惜朝憔悴却神采依然的样子,激起心里阵阵抽痛。
“公子……你又瘦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