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岩昔将手中的晚报交回给领位员,转向顾以涵,“没关系,等会儿包间里无人打扰,你慢慢想。假如你想玩真心话大冒险,我也可以奉陪。”
顾以涵闻言,顿时淌出了冷汗。
她想起大一刚入学的时候,迎新晚会过后全班同学为了增进相互了解,在辅导员的带领下齐聚一堂。不知谁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大家兴致盎然,教室里沸腾成了热闹的一锅粥。她不知深浅地参与进去,却愚蠢地选择了大冒险的选项——结果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教学楼女厕门口高声呼喊“因为有了XXX牌卫生巾,我的难言之隐终于有救了——”
旧时光实在太过难忘,她却不想再次重演那惊心动魄的场面,慌里慌张地冲孟岩昔连连摆手,“那个游戏太刺激,玩多了会得心脏病。”
“你肯定有过惨痛的教训是不是?”他淡淡地笑,“彼此彼此。我以前玩这个游戏吃过大亏,有心理阴影。”
“那你还说?”她鼓着腮帮子瞪他。
“好啦,小青蛙,别生气了。”他拍拍她的头,“广播已经呼唤了三遍,再不去我特别要求的‘忆江南’包厢,咱们苦苦等待的成果就付之东流了。”
这餐饭吃得相当丰盛。
孟岩昔没有理会顾以涵“节约光荣、浪费可耻”的暗示,在精明服务生巧舌如簧的攻势下,点了满满一桌子菜。据说其中包含几道腊味百家宴的看家菜和必点菜,但是价格贵得令人咂舌。然而,饭菜的味道也仅仅是中等水平,只有殷勤的服务值得称道,服务员像极了辛勤的小蜜蜂来回穿梭。当然,餐单上巧立名目的服务费更是让人措手不及。
饭后埋单的时候,顾以涵始终在担心孟岩昔会刷爆信用卡——那张她曾经挪用过1500元买飞机票的卡,每日限额似乎不太够用……
“岩昔哥哥,饭费上千了吧?”她忐忑不安地问。
“是的。吃高兴了就好,别在乎钱多少。”他在POS终端输入密码的时候眼皮都没抬一下。
“呃……你赚钱很辛苦,应该开源节流……”她叹口气,压低声音说,“其实我觉得,还不如两个人面对面分吃一份盖浇饭来得惬意。”
他当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以后咱有的是机会节衣缩食。”
“那说好了,今后可不能再这么浪费。”
“好吧,我答应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微笑着揉乱了她的头发,“小涵,咱们的婚事定下来之后,我就把财政大权郑重其事地移交到你的手中,怎么样?”
她嫣然一笑,“好!”
他不避旁人,突然搂住她,“我的小老婆,你说话可要算话。”
“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脸色绯红,望着服务生打包之后高塔般的一摞饭盒,说:“这些带回酒店的房间,吃的时候要热一下才行。”
“不,这些菜你带回宿舍吧。”
顾以涵没来得及问原因,孟岩昔却沉默不语了。因为服务台正对面的电视机恰巧播报整点新闻,而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去——“据新华社最新消息,我国驻海地维和部队成员在此次地震中,现查明有8人下落不明,遇难者名单如下。”
画面停留的时间较久,她清晰地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位于第三行第二列——孟锡尧。
这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顾以涵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却仍见到仿佛定格的相同画面——名字外围的黑框,是如此的刺眼和苍凉。
服务生将信用卡交回给孟岩昔,他却毫无反应,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电视荧屏发愣。顾以涵只得代他接了过来,暂时收进自己的口袋。她无法开口,也清楚此刻说什么话都是轻若鸿毛。死亡,像一道如影随形的魔咒,已经让小小年纪的她尝够了苦头,如今却又恬不知耻地跑来滋扰她最心爱的人,让他经历失去手足亲人的痛楚!为什么?
空气仿佛凝滞了。
无论问出多少个为什么,回答她的也只是一片虚空飘渺。
她扶着他的手臂,走到了电梯口。服务生追过来提醒他们打包的饭菜没有带走,她摇头说不要了你们自行处理吧。
电梯门打开,她和他一同站了进去。
掌心不断沁出的凉汗提醒她,不能这么一直闷不作声。然而,他眸中的黯然冷淡,让她不知从何说起。突然,他攥起拳头,指关节咯咯直响,她明确地感觉到她握着的这条手臂肌肉完全绷紧的状态。直到他重重地砸向电梯内壁时,她终于有了反应——
“不要这样!”顾以涵使出全身力气抓牢孟岩昔的手臂,不允许他再折磨自己。
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似哭非笑的表情,“上星期我还和大哥通过电话,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什么人在做天在看,都是自欺欺人!他们明明是去执行维和任务,是去帮人的,当他遇险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人可以帮帮他啊?!”
“那是地震,是意外……”
“笨蛋!他是个比我还笨的笨蛋!我早就说过让他不要凡事都冲在前面,他就是不肯听——老头子说屁话也当圣旨,把自己儿子送上绝路的人全天下只有一个!”孟岩昔的情绪明显失控,目眦尽裂的样子近于疯狂的边缘,“现在怎样,啊?孟锡尧,哥,我叫你拼命,现在连命都没了,还怎么做你的急先锋做你的排头兵带头人,大笨蛋!”
“岩昔哥哥,你冷静一点!”顾以涵紧紧抱住他,自己几乎站立不稳而跌倒。
“我冷静不了……小涵……先是我妈妈,然后是我哥,全世界对我好的人本来就少,他们为什么一个接一个地抛下我……”
“你还有我!”
他像是反应过来了似的,狠狠地箍住了她的肩,“答应我,以后不逃跑了好不好?你要是再丢下我一个人,我肯定活不下去!”
“我会的,岩昔哥哥。”他身体的全部重量都靠过来,她快要撑不住了,却仍咬牙坚持着,“我二十岁生日那天,咱们就去注册结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谁失信谁是小狗。”
叮——
电梯停在了一楼,孟岩昔神思恍惚,顾以涵使出浑身解数,半拖半拽地将他弄到了饭店外面。她扶着脚步踉跄的他,径直走到路边,拦下了出租车。“师傅,先回锦江酒店,然后直接去机场。”她说完这句话,转过脸,恰好瞧见他眸中的泪光。
“小涵,你会陪着我么?”他阖上双目,轻声问。
“我会。”纤细微凉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脸颊,为他拭去的泪水的同时,她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赶都赶不走!”
飞机抵达D市时,已是深夜。
孟岩昔和顾以涵走出机场,迎面遇到了前来接机的程华章。顾以涵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三人上车后相对默默,一路无话。
去年冬末,孟永铮做完手术,孟岩昔为了让父亲能够在一个环境优良的地方静心养病,便与租客解除了合约,将郊外毗邻森林公园的那套复式旧公寓收了回来。他找工人简单拾掇了一下,全家人住了进去。小区略显陈旧,但空气极好且配套齐全,是个适合养老的去处。
汽车缓缓驶入地下车库,孟岩昔总算调整好了情绪。
“华章,家里现在都有谁?”
程华章停好车,说:“伯父情况不太稳定,我妈和我哥都在。还有养老院的洪医生,大哥出事……出事之后这两天,洪医生一直都住在咱家。律师每天白天都来。还有,大哥部队的领导也来慰问过。”
“哦,这样啊,我和小涵暂时不走,房间不够,不能留洪医生在家住。”
“行,我知道了。”程华章解开安全带,扭过头看着后排座上的两人,“岩昔,小涵,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一切。”
“辛苦了。接下来的事情全部交给我——”孟岩昔握住了顾以涵的手,才发觉她的手比自己的手冰凉得多,“我真是粗心,你穿着南方过冬的衣服就回来了……”
“没事的,我没那么娇气。”顾以涵淡淡地答道。
孟岩昔揽过她的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遇见你真是万幸。”
地下车库的电梯已经停用,三人从消防通道走上了五楼。刚到门口,程华章忽然嘱咐道:“岩昔,待会儿你尽量好好跟伯父说话,他不爱听的你千万不要讲出口。尤其是关于锡尧大哥的事情……”
“我自有分寸。”
但是,孟岩昔食言了。他前脚迈进门槛,后脚就箭步如飞地冲到了客厅,连声爸都不叫,直直冲着孟永铮大吼起来:“这回你满意了吧?!!”
程丹青和程华章一左一右拉住了暴跳如雷的孟岩昔。
宋鹤云搀扶着孟永铮,一边埋怨道:“岩昔你这个臭小子,胡说些什么啊?”
顾以涵伸手去抓孟岩昔的手,却落了个空。他处在气头上,不吐不快:“你说说你干的好事!我哥就这么冤枉地没了?啊?异国他乡,尸骨无存——要不是你,他现在肯定还好好的——十八岁参加高考的时候他是那么意气风发地立志要考上航空航天专业,而你呢?非让他参军,走你的老路。他尽心竭力地帮你完成理想,你却反过头来搅散了他的好姻缘!如果不是你的顽固不化,我哥他现在有妻有儿,不会这么惨,死了连个守灵的人都没有……”
啪!
一计响亮的耳光落在孟岩昔的脸上。顾以涵一怔,看过去,发觉孟永铮动都未动,但是离他们最近的宋鹤云已是怒不可遏。“你认为你爸爸不难过吗?你认为锡尧出事是大家伙愿意看到的?岩昔,这种时候,你是不是应该别犯浑,应该收一收你的怒气?家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你还要来添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