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骗人先骗己

得隆虽然被钱逼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但该有的颜面，还是有的。

得隆的会场，以色彩浓郁的彩绘图腾为主，四面墙壁上，皆是挂着大幅布画，布画之上，有上神于云端为苍生散药图，有药女为救夫君求白虎施药图，有神农亲尝百草图……或博爱，或感人，或执着……

总之，辉煌大气，蔚为壮观。

谁也想不到，本是苟延残喘，本该低声下气的得隆，竟是以这幅面貌站在他们面前,如此，倒显得他们先前的轻视，太低俗臆断了。

众商心中虽有被震撼到，但到底是在商场上摸爬打滚的人，面上那叫一个不显山不露水，大马金刀的在各自的位置上一坐，十足一副我是债主我最大样。

会场中央搭了个台子，众商都被安排在高台两旁，而台前空地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上千把椅子，陆陆续续的，有工人在空椅子上坐下。

“这是什么意思？”见此情形，那些商人们纷纷皱起了眉头，身子还下意识的往后靠了靠，似是在隔空拉开距离般，满脸不满地道：“得隆这什么意思？各家管事的在上头坐着，这些下头的工人，怎么能这么没规矩？”

在这个极讲究尊卑的朝代，仆人是绝不能主人同桌的，自然，工人，也不够格跟管事的同坐。因此，看到那些衣裳破旧的工人同他们一样在椅子上坐下，而不是老老实实站着时，他们就不爽了。忒，这不是侮辱人吗？

林岩见此，却是扬起了笑容，不止不觉得浑身难受，还觉得颇为新鲜有趣。

有意思，回去又有的说了。据说上次家主亲自出马请人，结果被人当场教训：不礼貌、没教养，不知道尊重人。

哟，他们听到后，真是笑得肚子疼。在这青州，竟然有人敢当着家主的面说家主的不是，也真是千年奇观，他们敬佩不已呐。

他真心是很待，此番将此情形汇报上去，家主会是个什么脸色？

嘿嘿，别以为他不知道，就这么个安排，也是明里暗里的贬人呢！那姑娘不是说得隆尊重人嘛，看看，这让伙计和管事的平起平坐，可不就是尊重人到极致了嘛？就是不知家主那玲珑心一转，会不会以为这姑娘要跟他平起平坐才肯就范？哈，若真是这样，以家主那脾性，这可就有得瞧了。

林岩心里喜滋滋的，面上却是一派威严，他提高了声音道：“稍安勿躁。”

瞬息之间，众商就紧闭嘴巴正襟危坐了。

得隆的招待还是很周全的，礼数也是有的——虽然工人也有座位，但那座位都是最简单的凳子，而众管事，不止是大椅子伺候，旁边配备的案几上，茶水瓜果零碎一样不少，他们不过是少见多怪罢了。

待预定的时间到时，上百位关联商家，三千个工人，竟无一缺席。

不管他们是不是都怀着看好戏的态度，总归人到了，场面就撑起来了。

于是，当高台之后，高大的八折石屏左边，一行人拥簇着一个小姑娘徐徐行来时，偌大的场面静得落针可闻，而诡异的沉默，更衬出那行人不凡的气势来。

只见首当其冲的那姑娘，人虽矮小，却有双晶莹明亮的眼睛分外的大，那眼睛似会笑般，满是轻松安然的凝视着众人，那巴掌大的小脸上，也带着微微笑意，半露出颊边恬静梨涡，几分矜贵，一派自在。

如此年幼的姑娘，面对如此对的人，竟然一点不怯场，有点意思。众商家见此，各自在心中掂量。

而得隆的众位伙计，都是用支持的眼神看着她。田蜜对这些伙计来说，一点都不陌生，甚至在得隆，在得隆众人的眼里心里，田蜜的重量，那是一点不比东家低的。因为谁都知道，就连东家，也是听她的。

因此，她完全可以替代东家发言。而且，她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他们可以信不过东家，但绝对信得过她。

从某种方面来说，张老板这龟缩，也是龟缩对了。

田蜜带着身后一干管事，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徐徐上得临时搭建的台子。上了台子后，众管事默契的退后一步，化作布景，将场地，空给她一人。

如此，田蜜一个人站在千人瞩目的高台上，既矮小，又莫名的高大。

没有主持人，也没有华丽开场的开场白，只有她清脆镇静的声音，穿过一架架将会场包围的风鼓，镇定地回荡在众人耳边：“今日，很荣幸能请到众商家前来参加此次商讨会，也很感谢众位伙计能应约集聚一堂，小女在此，代东家，代得隆，谢过了。”

她没有福身行女子的礼节，而是深深弯腰，单手覆在心口，团团谢过。

说起来好笑，自古以来，商人与‘江湖’人反而比普通百姓更信佛，店铺上免不了要请尊财神，家里少不了供一尊观音，因此，于他们而言，最诚挚的礼节，并不是时下流行的礼，而是偏佛教的礼。

田蜜这礼，便是于他们来说，最真诚的了。

众商只是看着她，面上不显分毫，手指轻敲着椅子扶手。

“诸位均是日理万机之人，能抽空前来，得隆真是感激不尽，小女在此，就长话短说，不过多占用众位宝贵时间了。”谢过后，她直起身来，挺直腰杆，目光轻扫过众人，镇定开口道： “相信昨日发生在凤阳楼的事情，不用我说，大家都了解得很清楚了。”

见众人默而不语，只抿着笑意望着她，那笑容，颇有几分玩味。田蜜便也含着微微笑意，晒然笑道：“实不相瞒，这件事的确给得隆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就在众商家唇边笑意扩大，隐有不屑时，她澄澈的眸子里，忽而泛起几分冷然的光，唇角翘起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不点名不指姓，一语凌厉地道破他们心声：“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我们的东家，不持身份，丢尽颜面，不配当一个作坊的领头人！”

说到这里，她目光缓缓扫过下面的伙计，见一些人听到这话，倍觉羞愧的垂下了头，而那些商家见此，面上更是不以为然了。

他们不以为然，她也不以为许。

田蜜翘起嘴角，目光温淡，继续说道：“再加上云仙子那几句否定的话，得隆的地位，就是更低了，低得，甚至让人有些看不起了。”

众商家嘴角尽是笑意，脸上全是‘可不就是如此’的看笑话神态，而得隆的伙计，绝大部分都难堪的垂下了头，田蜜身后的管事，已经满脸焦急，大有要放胆拉她下场的架势。

但在他们轻举妄动之前，她忽而淡淡一笑，出乎所有人意外，猛地提高了声音，大声说道：“可是，我绝不这么认为！”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让所有人都愕然抬头，定定望着她。

这怎么，忽然就来了个360度大转弯呢？这姑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他们什么神色，田蜜才不理会呢，她冷冷一笑，直言不讳道：“那些看低东家，认为他不配做一个作坊的领头人的人，为何不仔细想想，究竟是什么让他做出如此颜面尽失的举止？”

“是，没错，是钱！是最低俗、最万恶的钱，但同时——”她顿了一顿，顾自点点头，眼睛泛着凌凌锋芒，沉声总结道：“也是能救作坊于水火的钱！”

“为了挽救作坊，他根本顾不得那么多，一看见希望，就不顾一切的仆上去——我相信，在那个时候，在那个别人能看到他一切丑态的时候——他自己却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她用激烈快速的语气带过这番话，最后低声道：“因为他眼里只有能救作坊的云仙子，没有自己。”

田蜜这话，并非是粉饰，她虽然对张老板的故意欺瞒很是恼怒，但不得不承认，张老板将消息瞒得密不透风，每天照旧笑脸迎人，也是为了作坊能照常运营，不因此起动荡。而他忍了这么久，憋得如此辛苦都不对人言，独在看见云仙子时，抛开了一切，足可体现他的热切。

“这很丢人吗？”田蜜皱了皱眉，面无表情的问众人，见众人都下意识的摇头后，肯定的接过道：“是啊，明明不丢人啊。我们的东家，为我们的作坊奋不顾身，这本来就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

这番理论，却是他们任何人都不曾想到的。

是啊，为了自己的作坊，奋不顾身的搏一搏，有什么好丢人的呢？不止不丢人，还应该骄傲！

得隆的伙计们一扫颓势，纷纷抬起头，双眼耀耀地看向田蜜。而先前还并不把她的话当一回的众位商家，此刻也不由松了松惬意撑着下颚的手，有些郑重的望过来。

这番话，有情有义，有理有据，转瞬将一件丑事，化成了英雄事迹，让人不得不佩服，也不得不信服。

很好，就是这样，你要自己看重自己，别人才会高看你。

田蜜，做得好。

第一步计划完全落实，田蜜心中更是稳了几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