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夫人身后闪出四人,领头那人挺着一个大肚腩,身材高大壮硕,青虚虚的光头上点着香疤,细看正是薛怀义。
怀义旁边一名中年男子白面微髭,生得仙风道骨气质不俗,一个童儿在身边背着药箱。
另外两人身材高挑纤细,眉目妖娆魅惑,穿着采蓝扎染的碎花长裙,左面耳朵上都挂着一个硕大的银环,颈中也是一大片叮当作响的银饰。其中一人竟是在博州见过一面又突然消失的蓝清儿,另一个双胞胎也似稍矮些的,必是苏德全说过的清儿兄弟蓝卓儿了。
李孝逸见这四人一起到来,心中极不是味,又不敢表现出来,只默默地退到一边。
却见那中年男子接过药箱,分开众人坐到天后床前,众人见他,都像见到了救星一般。那男子熟门熟路地将手搭到了天后脉门上,沉吟半响,皱起了眉头。
荣国夫人止住悲声,满面期待的问道:
“沈御医,天后的身体也只有你来调理方能痊愈,老妇人替全家先行谢过!”
说毕竟是一个万福,慌得这男子忙跪下道:
“太夫人切莫如此,南蓼医术浅薄,蒙天后、太夫人多年倚重,敢不尽心尽力?”
原来这人就是天后大名鼎鼎的御医情人——沈南蓼。
沈南蓼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到案前,心事重重的研磨,竟将几滴墨汁沾在了手指上。
荣国夫人便骂道:
“这后宫里头一个个都是混吃等死的吗?作妖就行,连个研磨的人都没有!”
唬得孝逸忙上前接过,细细研磨。因着天后在洛阳后宫之中,仅有他一人得了专宠,其余人都是从长安赶过来的,故而想也不用想,便知道荣国夫人是在骂自己。
沈南蓼看了他一眼,但见他长发飘飘,虽只简单的穿了一件月白春衫,却整个人超凡脱俗,光华四射,暗赞此人气质,果然当得一个“逸”字。
便问他道:
“天后的病因何而起?”
这句话在医家本来是再普通不过,对症下药之前,必须知道病人生病的缘由,所谓“望闻问切”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可是在孝逸听来,却满不是那回事。一则是当着众人的面,二则也是因着沈南蓼特殊的身份,就好像被人点中了穴道一般,讷讷半晌方道;
“这个——”
荣国夫人见他吞吞吐吐,不由得大怒道;
“贱人,做过什么倒不敢认了?”
举起拐杖,向着孝逸劈头便打,唬得众人忙拉住她道:
“且让他说完,也好让沈御医开方子!”
孝逸只好跪下道:
“前日去伊阙山中游猎,回来后便受了风寒,入夜便喊冷,如今也有两日水米不进。”
沈南蓼微微沉吟,却不再追问。
孝逸捡些轻描淡写的说,也知毕竟天后是和自己出去才身染重病,无论如何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荣国夫人怒道;
“拣要紧的说!都去了哪里,干些什么,少说了一样,仔细揭了你的皮!”
孝逸没来由的被荣国夫人当众一通排揎,心中郁闷的不行,又不敢发作,只咬牙道;
“去了逍遥谷御龙潭,还有密林深处——”
“可有御林军伴驾?”
荣国夫人明显意有所指。
“没有。”
听到这里,李孝逸已知有人提前下了话,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武攸宜,武攸宜将头别开,看向窗外。又见武惟良也冷冷的站在旁边,便知今日不妙。
荣国夫人道;
“你休吓唬他们,——有我在这里,没人敢把你们怎么样!”
薛怀义忽而跳出来道:
“我却不怕你!你处心积虑拐着天后,几次绕开御林军,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去了?快说!”
荣国夫人见他说得不堪,忙瞪了一眼薛怀义。
孝逸“嗤”的一声冷笑道;
“大师真是好笑!孤男寡女,在野地里深潭里脱光了衣衫,大师说能干什么?”
众人见他毫不留情地还击薛怀义,都不觉好笑,却碍着太夫人不敢表现出来。
不待荣国夫人说话,沈南蓼道;
“这便是了!御龙湾乃是积年的冷水深潭,于妇人体质极是不宜。又在旷野中纵马狂奔,一冷一热,天后年事已高,难免受到风寒”。
说毕便拿起笔,写下了一个方子,交给苏德全,命他马上抓药。
荣国夫人便问道:
“天后的身体可有大碍?”
沈南蓼摇摇头,
“下官也不敢说。按说这样的病情,于年轻人吃几副药,发寒散热也就是了,可是天后——”
看了一眼李孝逸,便不再多说。
孝逸暗想,这个黑锅算是背定了。好你沈南蓼,不把我弄死你是不肯甘心!此人看上去仙风道骨,却更加毒辣阴损,几句话便让自己成为千夫所指,还指望他搭救自己的性命,岂不是痴人说梦!
这样想着,便恨起了沈南蓼,再看看指手画脚的薛怀义和两个冷眼旁观的苗人兄弟,不由得仰天长叹。
荣国夫人喝道:
“贱人,你还敢叹气,可知自己该当何罪?”
“孝逸本就是叛逆匪首之子,自知罪孽深重,生无可恋。如今既犯在太夫人手里,任凭处置便是。”
武家人想让他死,薛怀义、沈南蓼和苗家兄弟都巴不得他早死,到了这般田地,他反倒坦然。
“好,如今便让你死个明白:勾引天后深潭沐浴野地媾和,致使天后身染重病,今天不妨明白告诉你,即便天后没了,也轮不到你叛臣贼子一族扬眉吐气。老妇第一个就要杀了你这魅惑主上的狐媚子!在皇宫中私设逆党灵位,招魂带孝,被怀义告发后又试图杀人灭口,这件事天后容你,太夫人却容不得你!此罪二也;第三条,在击鞠大会上,恶毒搏杀惟良和攸归、攸止叔侄三个,若不是他们见机得快,早已死在你的手中!这事纵然有天后护着,武家族人须容不得你!第四条,秽乱深宫。你这贱人迷乱天后还不够,上官婉儿好好的孩子,却被你勾搭成奸,糊里糊涂上了你的贼船,险些被天后处死。短短几个月的功夫就弄出千金公主这些个丑闻来,以后天长日久,指不定要有多少宫廷命妇毁在你的手上!“
这话说完,众人一起望向上官婉儿,却见她花容失色,看起来比孝逸神色更为慌张,两人四目相对,孝逸对她摇了摇头,婉儿也便垂头不语。
——众人均想婉儿果然对这贱人还没有忘情,忍不住吃醋的倒有四五个。
“这第五条——”
荣国夫人还没有说完,孝逸冷然打断她道;
“回太夫人,有这四条已经足以让李孝逸千刀万剐!不劳太夫人枉费唇舌,孝逸自愿赴死!”
“大胆,太夫人还没有说完,贱人竟敢公然打断!”
薛怀义大骂。
荣国夫人续道:
“足见这贱人毫无教养,早该处死!也不知虺贞那老鬼早年竟如何管教于你?可见是该死!”
孝逸听荣国夫人骂着骂着竟扯到了祖父身上,不由得心中悲凉,便回嘴道:
“回太夫人,孝逸合族犯罪当死,已然都殉了身了!如今是孝逸一个人的错,太夫人何必再次打扰亡灵?有什么罪孽,孝逸一个人扛起便是!”
这话将荣国夫人气得半死,颤抖着道:
“你们听听,我还没说他什么,他就这样顶撞我,难不成是要造反吗?”
众人还未答话,薛怀义第一个跳起来,冲到李孝逸身边,反手一记耳光打来,骂道;
“我把你个贼囚根子!敢和太夫人犟嘴,怀义第一个不应!”
却被孝逸侧头闪过,反拧住他手臂,“忽”地站了起来,两个一带一收,李孝逸突然双臂一放,薛怀义向后急倒,“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众人不及闪避,竟被薛怀义撞了个满怀。
薛怀义被人扶起,气得满面通红,总是被他打怕了,嘴里叫嚷着却不敢上前。
孝逸轻蔑一笑,转过身来道;
“太夫人要打要杀,孝逸悉听尊便!我只不受薛师的气,大师也要离我远些,免被鲜血溅着,做了无妄之鬼!”
转过身来打开大门,但见门外台阶上站满了金甲卫士,手执利刃、弓弩冷冷的看着自己。便正了一下衣襟,迈步迎了出去。
苏德全泼死泼活抱住了孝逸大腿,泣道;
“公子要去,也要等着天后醒来再去,这样不明不白的被人逼死,日后老奴如何向天后交代?”
孝逸冷笑道:
“我原本也不是这里的人,却被你们捉来,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后宫之内——”
复又看了一眼垂头不语的皇帝,仰头向天森然道:
“一年来的屈辱生涯,该还的情早还了,这样去了也了无遗憾!”
甩开苏德全,一脚已然跨出门外。
武三思在阶下将令旗高高举起,只等李孝逸踏出门来,便命军士万箭齐发,射他一个透心凉——
忽听沈南蓼叫道:
“来人呐,天后醒了!”
众人一起望向床头,却见沈南蓼扶着床头,附在天后耳边听了听道:
“天后叫人呢!快!竟是叫孝逸呢!”
苏德全一把抱住孝逸含泪道;
“公子听到了吗?快回去!天后心疼着公子呢!”
孝逸也停下脚步,倚在门首看着忙乱的众人。
面前就是雪亮的刀子,黑簇簇的箭头,走出去就是一个彻底的了断,走回头却是无尽的黑暗,横行霸道的武家人,委曲求全的皇帝,这样的生活何时才是一个尽头?
一瞬间他竟有些犹豫,不知道应该向里走还是向外走,苏德全死死抓着他不肯放手,而上官婉儿走到他跟前劈面一记耳光,清脆而且响亮,骂道;
“天后唤你,难道不知自己是做什么的!”
孝逸被她打得一激灵,想起了那些渐行渐远的壮志豪情,不由得汗颜。在众人的逼视下,垂着头默默走到了天后床前。
沈南蓼站起身,把位置让给了孝逸,他便斜倚到天后的床头,将头贴着天后的面颊,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了天后身上,轻轻唤道;
“天后!天后!”
哪里有什么动静,天后依旧是闭着眼,滚烫的身子毫无反应。
孝逸冰凉的泪水一滴滴滚落到了天后的脸上——
荣国夫人瞪了一眼沈南蓼,
“沈御医果然听到天后喊这贱人的名字?”
沈南蓼点点头:
“奇怪,刚刚天后明明是动了的,怎么这会又睡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