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递上一方白色的帕子,慕容芙匆匆一扫,那上面用绿色丝线绣着一个“生”字。慕容芙手脚利落,用帕子包着手,把那人脚上的袜子脱下,只见脚趾上皮肤溃烂,已经没有一块好皮。臭味正是从这里发出来。
慕容芙问了那两个丫鬟的病人的日常饮食,详细问到尿量颜色、多少,直问得两个丫鬟满面通红。又再次把了脉,细问道,“他的脚趾溃烂已有多久了?”
“约有月余。不但脚趾溃烂,手指也是这样。”一个丫鬟答道。
“可有并发眼疾?视物不清,眼前蚊蝇飞舞?”那丫鬟脸上露出一丝欣喜的神情,说道,“大夫所言不差,少爷确实视物不清,先前还让奴婢拿书给他读以消磨时间,后来却是看不清上面的字,让奴婢来念给他听了。”
果然是书香门第,连丫鬟都能为卧病在床的少爷念书解闷。
慕容芙转头去看着黄夫人,说道,“黄夫人,在下久闻黄二公子才名,不知可否让黄二公赠予墨宝一副?”
她突然问了一句与病情不相干的话,那黄夫人似乎吓了一大跳,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这是我的娘家侄子,我那孩儿出门远游去了。”
慕容芙冷眼看着她,又回过头来看着床上的人。黄二公子,她是没有见过的。然而她因练武之故,耳力远胜于一般的闺阁小姐,在进入这正院之前,她已经听到到了房内两名丫鬟的哭泣,她们嘴里喊的是“二少爷。”
那两名丫鬟应该是黄家的丫鬟,一个男人出门客居姑姑家,是不大可能带上丫鬟同行的。那丫鬟不仅是黄家丫鬟,而且还是床上那病人那“二少爷”的通房丫鬟。
她在进门时,注意了那两名丫鬟的举止神色、穿戴,比起她一路上见到的黄家丫鬟,姿色果然要胜于那些普通丫鬟。能为少爷念书,绝不会普通的丫鬟。大多数的丫鬟,就算是识字,也不过是识得几个百家姓上的罢了,能熟读到为服侍的少爷念书,那自然又是不同。
黄夫人的娘家侄子也有可能是排行第二,可是,那丫鬟递过来的帕子上,绣着的一个“生”字,白底绿字,似乎又证明了她心中的想法。黄家二公子,名为翰生。
她突然回头求黄二公子的墨宝,那黄夫人一听到她提起黄二公子,似乎便自乱了阵脚,答非所问。要么而心底紧张,要么是关心过度。一个娘家侄子,应不至于使黄夫人这样伤心难过。从黄夫人满面愁苦的程度来看,床上这个人,更像是她的儿子。
黄二公子。与大小姐慕容瑰定亲的正是黄二公子。
她派人打听黄二公子,名声倒是极好,少年中举,满腹诗书,前途远大,又洁身自好。没想到亲自进到府里来,这黄二公子有通房丫鬟也就罢了,关键是他已经病入膏肓,药石难医。
那黄夫人眼望着慕容芙,见她神情凝重,心下更是绝望,这小木大夫便是她最后的一个希望,如果连这个大夫都医不好,那她真的不知道谁可以医好了,这宫里的太医她也想办法请来过了,上京城里的名医也请遍了,甚至连江湖游医,也请来活马当死马医了几回。除了让床上的男子病况愈下之外,别的什么收获都没有。
一个丫鬟凑到黄夫人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那黄夫人才蓦然回过神来,强笑道,“我那孩儿书法拙劣之至,当不得大夫谬赞。不知我这小侄状况如何,可还有救?”
慕容芙说道,“小侄?”她愣了一下,想不起来应该怎么称呼,难道是“贵侄子?”
好吧,不管了,称呼不是重点,重点是病情如何,“表少爷烦渴多饮、多食易饥、尿频量多、消瘦疲乏,为阴津亏耗,燥热偏盛所致,如今消渴日久,病情失控,殃及四肢、双目,脉象悬小。”说到这里,慕容芙发现病人眼皮一动,似乎要醒来,连忙话锋一转,“可从日常饮食上加以调养。在下已携一道好菜,让表少爷尝尝,若可稍止消渴之状,可让厨子仿照烹制。”
床榻上那病人动了动,睁开双眼,慕容芙的随身小厮立即呈上食盒,端出里面的准备好的那道菜,一个大瓷碗里几大块白生生的豆腐,沉在漂着黄色油花的汁中里,汤汁上浮着朵朵葱花,一股清香飘入鼻子里。
“豆腐?”众人十分惊讶,这不就是豆腐吗,吃点豆腐就可以了?
“这道菜名为汉宫藏娇,豆腐营养丰富,能补脾益胃,润燥,降血糖,豆腐中藏有玄机,可解消渴,杀虫。病人常食,可使症状稍有缓解。”慕容芙解释道。汉宫藏娇,其实就是泥鳅钻豆腐,多食水豆腐可适度控糖,而泥鳅可解消渴,倒是适合患消渴症之人食用。
众人感到十分新奇,还没有见过大夫上门时还带上美味佳肴的,不觉得对慕容芙能够治愈病人,产生了信心。当即有丫鬟在房中摆开桌子,服侍那床上的病人吃饭。
慕容芙从东厢房出来,却是叹了一口气,对跟随出来的黄夫人说道,“在下适才在房内,当着他的面不便明说,这消渴症本身并不是最可怕的,若是早日到在下手里,在下能有几分把握治好,但到此时病入深入肺腑,肝肾受损,在下已是无能为力。”
那黄夫人身子一软,若不是她身边的丫鬟眼急手快扶住她,只怕她当场站不住。一双眼里立时就蒙了一层雾,“小木大夫,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慕容芙摇摇头。房中那位公子,患的是消渴症,这种病在前世,人们称为糖尿病。糖尿病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随之而来的各种病发症。那人手足溃烂,视力受损,显然是视网膜发生病变,若是在前世,配合注射胰岛素治疗可以好转,但在这里,她却是没有能力治愈这个病了。
“木大夫,他还有多少日子?”黄夫人颤声问道。
“短则一两月,长则两三月。夫人尽量让他心情愉快,或许活的时候会长一些。”
“小大夫能不能,能不能让他多活几个月,哪怕是,哪怕是只让他能再活半年也好。”
慕容芙心里一动,半年,慕容瑰的成亲的日子便是定在半年后。她想了想,说道,“虽说医者不医必死之人,但看在司徒大夫的面子上,我给夫人写个方子,按方服药,配合外药敷于手足,当能多活一年半载。”
慕容芙要了笔墨纸砚,写了一张方子:葛根、天花粉、麦冬、糯米、生地各五钱,甘草、五味子各二钱,加水两碗泡一柱香后煎至一碗,两煎兑匀,晨昏各服一次。
这方子是几千年中医流传下来治疗消渴症的验方,称为玉泉散,只可惜那人显然患此病已久,各种并发症频发,这方子也只是让病人再拖一拖时间而已,很难救得活了。
那黄夫人自是千恩万谢地将慕容芙送了出来。别的大夫都是看了就只摇头走了,方子都不敢开,这位小木大夫,至少还开了一个方子。
慕容芙心事重重回到府里,当晚便随着柳香夜探右侍郎府,从那病人住的院子里抓了个白天问过话的丫鬟来,让她喝了那攻无不克的“真心话大冒险”的药粉,再问话,那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黄夫人的娘家侄子,而是黄夫人的亲生儿子,黄二公子。
难怪右侍郎府学富五车的嫡出黄二公子,愿意娶四品将军府庶出的姑娘为正妻。这黄二公子过不了一两个月就要翘辫子了,到时候,慕容瑰岂不是要守望门寡?就算祖母同意慕容瑰改嫁,可既然成了望门寡,那便会被人当作“命硬”、“克夫”之人,想要再议婚事,可是难如登天,就算是去当小妾,也未有人愿意纳。无人可嫁,就算不想守寡,也只能是守下去了。
慕容瑰是曾经帮过她的姐姐,与她关系还不错,慕容芙自然是不愿意让她受这个苦的。可是,那位黄公子,想要治愈的难度太大,都到了接近尿毒症的地步了,她还怎么治呢?眼下还要赶紧将此事告知姐姐,看看怎么办才好。
宝瑰院在府里最偏僻的角落,若不是慕容芙每日练功夫,体力极好,走起这段路还真会叫苦连天。进了宝瑰院的院子,丫头也不通传,就让慕容芙进去了。只因慕容瑰说过,若是五小姐过来,不必通传,让她进来就是。慕容芙俨然是她的靠山,她不想与慕容显得生分了。在这府里,她压根就不用防着慕容芙,不用担心会被她听见什么不应该听的话,看见什么不应该做的事。
两个丫鬟站在窗前就着日光分拣丝线,慕容瑰正坐在绣架前专心绣嫁衣,红彤彤的苏缎料子,繁复的花纹儿。两个丫鬟喊道,“五小姐来了!”慕容瑰却没有听见,仍是埋头一针一线地勾划着,微低的头,露出一段白皙光滑的脖颈。慕容芙瞅了瞅,那花样似乎是海棠花。
“大姐姐!”慕容芙扬声叫道。
慕容瑰抬起头来,嘴唇上绽放出一个微笑,“五妹妹,你怎么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