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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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松带着两人在山路上走着,一路上他执意要背着蝶儿:“顾大哥,你现在就是我的大哥了,蝶儿也是我妹妹了,你先歇着,我来背蝶儿,等转过了这山,我不能再送了,你再背蝶儿吧。”子义知阿松憨厚,便不和他争。

阿松带着他们转过了第三峰,仍舍不得放蝶儿下来,往前送了一程又一程。到了不得不分别之时,这个高大的汉子眼眶竟也红了,蝶儿摇摇他的手轻声哄道:“哥哥回去吧,晚了爷爷要担心的。哥哥已经是蝶儿的哥哥,爷爷也是蝶儿的爷爷了,哥哥回去替蝶儿好好照看爷爷。将来蝶儿一定会回来看望爷爷的。你和爷爷一定要等着蝶儿回来呀!”

阿松大声道:“好!”三人依依惜别。

子义背上蝶儿,按老丈所言,沿着溪流下山,到达山脚下时已是傍晚十分。身上有了户籍文牒,子义心中踏实,于是进了一家村落找了家农户投宿。

但子义仍不敢太大意,一路上他反复与蝶儿核对说辞,反复嘱咐蝶儿记住自己新的姓名、身份,并再不许蝶儿叫他子义大哥,只可叫他大哥,而他也只叫蝶儿“妹妹”。

其实子义大可不必如此紧张,要知蝶儿是何等人物!她两岁识字、三岁赋诗,所读诗书过目不忘,聪慧异常。她深得爹爹的疼爱,绝不仅仅因为容貌秀丽、性情可喜、小嘴甘甜。要知道她的二哥也是相貌堂堂、俊逸非凡,可惜文采远不及小他三岁的蝶儿,虽是男丁仲父也看不上眼。

蝶儿早把阿松哥哥告诉她的一切烂熟于心,这日路上无人,子义又念念不休,蝶儿便一扬小脸,细声细气地道:

“小女子姓丘名叶儿,炎武二十三年八月生人。祖籍淮安郡洪良县,祖父丘离,前朝生人,年迈归居山林,祖母早丧。父丘原、母丘李氏,亦皆前朝生人,经商为业。叔丘川,婶丘张氏,务农为生。四年前家门不幸,沾染恶疾,父母、叔父、婶母不幸不治身亡。家中只剩下祖父、两个哥哥和我。大哥守孝三年有余,现家道中落,大哥带我外出谋生、重振家业……”

蝶儿一本正经地道来,小脸严肃,声音却掩不住奶声奶气,子义实在忍不住好笑,忙道:“行了、行了,蝶儿,打住。”

谁知蝶儿横了他一眼:“你还说我,你怎忘了,叫我妹妹!”

“唉,妹妹,大哥错了,不过妹妹可要记住,若真有官府盘查,你可不要像背书这般琅琅上口,那倒反而假了。”

蝶儿吐吐小舌:“大哥,我记住了?”

子义看看蝶儿,心中升起一股暖意。蝶儿经那场变故后,曾一度心灰意冷,一路上少言寡语、愁云惨淡。子义不似蝶儿,不是能说会道之人,根本不知怎样哄蝶儿开心。因此上,看着蝶儿难过,他会更难过;看着蝶儿伤心,他的心更痛;每次蝶儿被噩梦惊扰,子义都痛彻心肺。他唯有默默陪在蝶儿身边,为她遮风挡雨、小心看护。

而蝶儿却生了颗七窍玲珑的心。在经历了最初的伤痛之后,她学会了隐忍。她小心地把自己的悲伤藏了起来。蝶儿明白子义大哥不是她的亲哥哥,纵使仲家对他父子有些恩德,他也不用舍命相陪。可他却心甘情愿背井离乡陪伴着她,万里之遥若没有子义相伴,蝶儿恐怕不是被官府抓去,就是葬身猛兽之腹。一路上辛苦劳顿、危险重重,子义总是挡在她的身前。她欠了子义大哥这么多,恐怕今生今世永远无法偿还。她怎能再自私地整日悲伤,自私地让子义大哥再为她操心、难过!她不要子义大哥为他痛,她不要所有的好人为她痛。

蝶儿对自己说,她要好好地活着,活得比以前更好,只有这样,爹娘才能安心、才能瞑目九泉;只有这样,她才能让她身边的人好起来。她将悲痛和仇恨深深藏在了心底,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会将悲痛祭起,缅怀着亲人,追思那逝去的亲情。也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忘记仇恨,才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爹爹临终前的话她深深地铭刻在心:仲家子孙但凡有一人活在世上,定将为仲家伸冤雪恨、报今日之仇!在漆黑的暗夜,蝶儿对着天际的星辰暗暗发誓,她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一定要让那些坏人恶有恶报,一定要为仲家、闵家洗清冤屈、令沉冤昭雪!因此蝶儿收起了悲伤,换上了笑颜。她要变得坚强,她再也不要软弱哭泣。

因此,子义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蝶儿。她笑得璀璨如花,她的眸光熠熠生辉,她的眼中充满了希望和信心。于是子义的心踏实下来,他知道,蝶儿长大了。

他二人向北而行,这日到了平川郡北地鹿城,据说过了鹿城,就是朔阳郡地界了。有了文牒在身,子义便带蝶儿进了城,见一家名为福来客栈的馆驿很是齐整,便住了进去。原来一路上躲躲闪闪、风餐露宿,倒没有耗费多少盘缠。只是身上的衣着破旧不堪,的确像极了落拓逃荒之人。刚进客店时,店小二白眼连连,要不是子义银子掏得快,他俩兴许早被轰出去了。这怎能行!

是以住进客店,子义先着店家帮着买了两身衣服。他又亲自请了裁缝上门来,为蝶儿裁了绣袄、罗裙。当两人换装而出时,还有谁敢狗眼看人。店小二立刻陪着笑脸。而子义自不会与这种人计较,蝶儿更是温婉柔顺、笑意盈盈,店小二立时领悟了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

子义来到柜台前,向着掌柜施了一礼:“掌柜,请借一步说话。”

掌柜立刻笑脸相迎:“客官有话但讲无妨。”

“我看掌柜是本地人,因此特来请教,我兄妹二人要到朔阳郡投亲,出了这鹿城,怎样走才稳妥?”

掌柜一听,神色得意:“客官你可问着了,我在这鹿城几十年了,对此地再熟悉不过。只是不知你们要去朔阳郡哪个县治、哪座城池?”

子义一愣,蝶儿歪头想了想,道:“我家亲戚在郡守府上谋了个差事,我们自然是去郡治之地了。”

唉,蝶儿听灏哥哥说过,他父亲调任朔阳郡太守。只是她真不知道郡守应该在哪个县治、哪座城池。若非灏哥哥亲自跑来对她说,她甚至不知灏哥哥要离开。因为爹爹、娘亲不会对她说,他们认为这种事不需对小孩子说起。而子义自幼长在明扬城,看账本自是比蝶儿强,认字却未必有蝶儿多,又怎会知道。

掌柜听了神情更加恭敬:“原来你们是官家的亲戚,失敬!失敬!朔阳郡治所设在大青县苍陵城,乃是朔阳郡极北之地,与胡人毗邻。”说着掌柜摇了摇头:“那里不比此地繁华、又极冷,你们要多备些过冬之物才好。而且今岁匈奴人扰边,那里不太平啊!”

“多谢掌柜提醒,那我们该如何取道呢?”

“哦,你们出北门,沿着鹿河向西经环城再向北去二百里就到了。或出西门,沿山路向北,也可到达环城。沿鹿河官道走,路程稍远,但山路虽近,却崎岖难行。因此还是走北门的好。我听说这两天正好有商队向北去,你们若结伴而行,要便利得多。”

想不到这店家如此热心,子义当下谢过,和蝶儿回了客房。两人商量良久,终于决定走官道,一者他们有文牒在身、不再怕官府盘查;二来山路难行,一路上他们吃的苦头已太多;更何况若能与商队结伴确实便利不少。

商量妥当,子义即托付店家帮着联络商队,他则准备所需之物。子义心中感念九子连云山中的老丈,若非他出手相助,他和蝶儿想到得苍陵城实在是难上加难。

当晚店家回了话,商队已经答应带他们同行,后天就启程,他们可坐商队的马车,不用自己去雇,省了许多麻烦。于是第二天,子义忙活了一天,将一应什物准备妥帖。

商队一路北行,寒风刺骨,气候难耐。蝶儿坐在车上想着,她逃离家乡已有三个月了,如今总算快见到灏哥哥了。她心里从没有像现在这么踏实过,连呼啸的北风都不觉得那么冷了。她一心想着赶快见到灏哥哥,她在这世上似乎只有这一个亲人了。手不由得摸着身边的弩弓,脸上也挂了笑。

灏哥哥送给蝶儿的弩弓,蝶儿始终不离身边。因为睡梦中经常被狼嚎兽啼声惊醒,因此即使是晚上睡觉蝶儿也要把鞬櫜和鞬韔斜跨在身侧。蝶儿现在射击技艺已是相当高超。记得那次在山林中遇到了一只灰狼,蝶儿举弩直射狼眼,一矢中的,又准又狠。那灰狼立刻毙命,当晚他们吃了烤狼肉。子义对蝶儿的射击之术赞叹不已。蝶儿想着,灏哥哥也会夸奖他吧。

子义看着蝶儿面带笑容,心下欢喜,也不多言。

走了一天,商队在河滩一开阔处停下,前面的管事过来吩咐大家在此宿营。子义扎好帐篷,生了篝火,做些吃食。蝶儿则裹了件素白羊皮戴帽斗篷,坐在一边、周身毛茸茸的只露一张小脸在外看着子义,样子甚是可爱。

子义笑道:“这里冷,妹妹先到帐篷里歇着吧,饭做好了,我叫你。”

蝶儿摇头道:“我要在这里陪着大哥。”

子义心下暖融融的,却又不免惆怅,到了苍陵城,他和蝶儿还会如此亲近吗?才有此想法,又暗骂自己混账,怎么有此非分之想!于是连忙看着锅里,原来他烧了一锅兔肉汤,煮了半晌,此时肉已酥烂,香气四溢。

子义盛了一碗肉汤递给蝶儿,蝶儿伸出手来接过,感激的一笑,却不忙着吃。

“这里风大,妹妹还是进帐子里吃吧?”

蝶儿摇头:“帐篷里闷,还是在这里吧。”蝶儿伸手指指天,“看,星星。”

子义摇头笑了,这么大的风,蝶儿居然有心看星星,想必是心情大好吧。是啊,要见到东方公子了,心情当然会好。蝶儿好了,他子义心里自然也感到极好。于是,子义当真抬头看起星星来了。

此时,一切是那么宁静、那么美好!

用完了饭,他们回到帐篷中,蝶儿累坏了,趴在毡垫上几乎立刻睡着了。子义怜惜地看着蝶儿,为她盖好棉被,又将羊皮斗篷盖上,自己才缩在一边睡了。

到了后半夜,子义忽然惊醒。他是习武之人,本就警醒,而此时外面的异动让他感觉十分不妙。他将耳朵贴在地上,对,有几十匹马匹向这里奔来,近了、更近了。难道是山贼?容不得子义多想,他推了推蝶儿,自己已经穿戴整齐。

蝶儿顿时惊醒,睁着惺忪的睡眼问道:“大哥,出什么事了?”

“有贼人,我们得躲起来!”此时马蹄声更近了,子义心下急得火烧火燎,抱了蝶儿冲出了帐篷。

蝶儿也听到了马蹄声,她直起身子,指着远处河边的芦苇丛道:“那里可好?”子义暗自佩服蝶儿的冷静自持,抱着蝶儿飞奔过去。

这片芦苇一人多高,甚是茂密,倒是藏身的好去处。只是现已隆冬,芦苇枯黄萎蔫,扎在脸上手上生疼。子义抱着蝶儿躲进芦苇深处,脚下踩着薄冰和枯枝,咯吱作响。停下脚步,子义轻轻将蝶儿放下,将羊皮斗篷给蝶儿裹紧。两人静静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此时营地处火光熊熊、杀声鼎沸。子义知道商队有自己的护卫、也请了保镖,他能听见马蹄声、这些人肯定也能听见。想必山贼过来时,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但是子义不敢大意,他得护着蝶儿,因此他没有出去帮忙,只希望商队的保镖能把这伙劫匪赶走。

子义仔细听着,不由心下大惊。他原以为只是普通的山贼草寇前来打劫,却听见喊杀声中夹杂着胡人的叫嚷声。

子义好不奇怪,朔阳郡虽属边陲重地,但此处乃是朔阳郡腹地,那些胡人居然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深入腹地屠杀劫掠!若真是他们,商队的那些护卫岂是对手。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子义当然有所不知,今年冬季匈奴人所居北地大雪成灾,因此其首领呼邪单于冒险进犯元昊帝国边境。元昊帝国宇泰皇帝钦点其五子霁王夏珏为征讨大将军,于苍陵城外青陇山前大败匈奴呼邪单于。单于大军溃退,却有小股残部溃散深入到朔阳郡腹地。而今晚不幸被商队撞上。

子义正惊疑间,却听见喊杀声渐进,有人举着火把向着他们藏身的芦苇跑来。子义暗叫不好,思忖着定是有人向这个方向逃跑,而胡人追了过来。放眼看这片苇林虽然茂密,但正值寒冬、气候干燥。若是胡人放火,他和蝶儿将逃无可逃!子义咬牙切齿,想道:绝不能让他们过来!

子义蹲下身来,又上下检视蝶儿一番,只见蝶儿穿戴还算齐整,幸亏刚刚和衣而睡,他还扯了床被子出来。子义从怀中掏出个小包裹,塞到蝶儿怀中,接着拉紧蝶儿的斗篷、将帽子给蝶儿戴上,又将被子紧紧裹在蝶儿的身上,这样蝶儿就不会冷了吧?

他目光炯炯、神情决绝,沉声道:“蝶儿,那些是胡人,杀伐抢掠无恶不作。我不能让他们过来,我去把他们引开,你要在此等着我!”

蝶儿忽然感觉害怕了。和子义大哥风雨飘摇走过的这些日子,她从未害怕过。可是现在,恐惧席卷全身,她害怕了!她想拉住子义,可她被裹得严严实实,又被子义搂住、动弹不得。她只能低吼:“不要、不要去!”

子义急道:“我若不出去,他们定会放火烧苇林,大风一吹,我们根本逃不脱。蝶儿,乖!子义大哥定会回来,你等着我!你一定等着我!我们还要一起去苍陵城!我们还要一起去找东方长灏!子义还要看着蝶儿长大、风风光光地嫁给长灏那小子!你在此等着我!千万不要出去!等着我!”

说罢,子义猛地抽出腿上的匕首,向着苇林外冲去!此时,往日的记忆如电光般在子义脑海中闪现:

十六岁那年,他义气用事,将柳街上酒肆的店小二打伤。店家找上门来,主人虽未发话,他爹却大怒,直道他是恶奴,丢了仲家的脸面。竟将他重打了三十大板,还要将他赶出家门,谁也不敢给他求情,急得他娘在一旁哭天抹泪。那时蝶儿才五岁,见了他浑身是伤、跪在前院地上,也不问缘由,直走到顾大管家身边,仰着小脸道:“顾家爹爹,你饶了子义大哥吧!”

“哎呀,小姐,您怎么能叫他子义大哥呢,他那配!”

“子义大哥就是子义大哥呀,子义大哥可好了,怎么不配。顾家爹爹,莫生气了。常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要给子义大哥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呀。”

“好,冲着小姐的情面,就饶了这畜生一次,下不为例!你还不过来给小姐磕头!”

“莫磕头、莫磕头,子义大哥受伤了,蝶儿去给子义大哥拿药去。”

“子义大哥,你真好!蝶儿给你唱个曲吧,你听了兴许就不累了。”

“子义不累,不过子义最喜欢听蝶儿唱了,蝶儿唱得真好听!”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子义向前冲着,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他们过来,不能让他们过来!蝶儿不能有事,蝶儿不能有事!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迎面跑来一人,他还未曾看清,就被后面马背上的人砍到。子义趁着马上的人不备,拽住那人小腿,就将人扯了下来,接着一刀将来人毙命。

然后他抢过了胡刀,翻身上马,迎着那些贼寇飞驰过去。

蝶儿立在芦苇中一动不动。子义大哥让她等在这里,他会回来找她。她就等在这里,等着子义大哥!不去管营地那边火光冲天、杀声震耳,蝶儿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立着,等着子义大哥!

“蝶儿,乖!子义大哥定会回来,你等着我!你一定等着我!我们还要一起去苍陵城!我们还要一起去找东方长灏!子义还要看着蝶儿长大、风风光光地嫁给长灏那小子!你在此等着我!千万不要出去!一定等着我!”

等着子义大哥!等着子义大哥!等着子义大哥!

喊杀声渐渐小了、越来越小了,似乎有笑骂声、似乎有马蹄声、似乎马蹄声越来越远了,周围慢慢安静下来。静,太静了,静的可怕。

子义大哥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还不回来?蝶儿害怕!子义大哥,你快些回来吧!

这是一个梦,对,这是一个梦!蝶儿一定又做噩梦了。那么等梦醒了,子义大哥就会回来了吧!

对,梦醒了,子义大哥就回来了!

在这诡异的夜里,在这片苇林的深处,蝶儿立在那里,竟是那么不可思议的睡着了。

她在梦里等着子义大哥,等着子义大哥回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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