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了,中了,是院试第一!”
乡野路上,一个布衣少年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高喊着什么,正是秋,累累果儿挂满枝头,金黄色的稻谷灿烂若阳,农人一派喜气,感慨着这一年的辛苦终于要看到结果了。
“中了,中了……”村子里的小孩儿跟在少年的身前身后,跑着拍手,重复少年的话,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
“可是凤哥儿中了?”邻家大婶在少年路过的时候高声问着。
“嗯。”少年点头,笑容更盛,“中了,还是院试第一哪!”
“哎呀,可算是熬出头了!”大婶拍着大腿说话,也有邻人附和,“可不是么,凤哥儿这小小年纪就中了院试第一,可真是了不得!”
邻人还在七嘴八舌地说话,少年已经跑进了屋子,拱着手道喜:“奶奶,姐儿中了院试第一哪!”
罗奶奶想笑却又怕不严肃,嘴角只微翘了一下便收敛了笑意,呵斥:“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一路又跑又嚷,是男儿家该做的事情吗?”
被训斥的少年正是阿文,十三岁后他的个子猛地窜起来了,看着比罗奶奶还要高半头的模样,常被训斥为“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奶奶,我是进了村子才喊的,也是想让奶奶早些听到,何况,姐儿如今这么风光,也应该让村里人都知道才是!”阿文这些年识文断字,早已不是最初的怯懦模样,有了些主见,罗奶奶训斥的时候也敢争辩一两句了。
若是往常,听到阿文争辩,罗奶奶少不得还要再说两句教训,但今日恰逢喜事,不但没有多说,反而给了个荷包当做报信的奖赏,又让阿文赶紧准备了喜钱,免得有人上门道喜,没的给。
这些喜钱早一个月罗奶奶就准备好了,阿文需要做的就是把一筐子铜钱搬出来,抓给来道喜的人。
小孩子们得了赏钱叫嚷得更欢,大人们的脸上也带着笑,一个个过来恭喜,罗奶奶难得地露出了笑脸把众人请进院子里坐了,阿文忙着撒铜钱,准备茶水,有同龄的男孩儿看了也过来帮了一把手,邻居大婶更是出借了不少小凳子,让人都坐下了。
“老婶子真是好福气啊,有个这么有出息的孙儿,以后怕是要到城里去享福了吧!”
“才考了个书院第一入了官学,转年又考中了院试,这可就是文士了,看这势头,以后定然是要做大官的!”
“凤哥儿,啊,清凤从小看着就是个聪明孩子,当时我就说她以后一定大有出息,看看,果不其然吧,这不就应了,院试第一,也是咱们村的荣耀啊!说出去咱们脸上都有光彩,我表妹还说要搬到咱们这里住了,也借借风水!”
“我家那姑娘要是有凤哥儿一半就好了,那个不争气的,成天里就知道在田里忙,能忙出个啥,瞧瞧凤哥儿,以后可就是要当官的人了,老婶子可要记得咱们这同村的人啊!”
“快别‘凤哥儿’,‘凤哥儿’地叫了,要当官的人可不能叫这样的小名,我听城里都是叫‘小姐’的,以后咱们也要这样叫才好!”
往日里不太来往的村人几句话一说,俨然熟络得一家人一样,罗奶奶抿着嘴笑,听到说要叫‘小姐’这才出声阻止:“哪里需要那样,她年纪小,受不得这么大的福分,叫一声‘姐儿’也就罢了,便是叫‘清凤’也使得,若是以后真的当了官,自有一番规矩。”
听着亲近的话最后一句还是露了心意,罗奶奶看不上这些村人,如今罗清凤中了院试第一,她便想着以后的乡试第一,会试第一,眼界一高,态度反而和蔼不少,唯独话音中还能够听出那种不屑一顾来。
“可不是,说起来,凤哥儿也十岁了,可要订门亲事?”邻家大婶笑眯眯地提起了话头,“我家阿玉跟凤,清凤同岁,年龄正相当,品貌不是我自夸,持家过日子是绝对没差的,咱两家也是老邻居,奶奶也是常见的,可看得过眼?”
邻家大婶一开头,此起彼伏便都说起了亲事,这家的侄子,那家的表弟,你的我的,各自夸得跟花儿一样,指望着早早定下这门亲事。
罗奶奶默然不语,阿文看到她眉心微拢,一瞬又展开,还露出了笑容,这是要答应吗?心里一慌,差点儿把茶盏拂落,幸好旁边儿一个男孩儿搭了一把手,扶稳了摇晃的茶盏。
“阿文哥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若是刚才打碎了茶盏,罗奶奶定然要骂你的!”赵家弟弟跟着阿文来到了厨房,把自己带来的干果泡了茶,捧了一杯喝着,又招呼阿文来尝,“这是南边儿的干果,泡茶最是好喝,阿文哥哥,你也过来歇一会儿,她们这会儿说的话定然是不让咱们听的!”
阿文应声,也拿了一盏茶,跟赵家弟弟坐在厨房后头,旁边儿堆的是整齐的木柴,透着木头的清香味儿,外面的声音依然可闻。
“……别的不说,我家孩子可是极好的,相貌齐整,也会些诗书,奶奶若是应允,凤哥儿以后进京考试的费用,我通通都包了!”财大气粗的声音传来,阿文愣了一下,看向身边男孩儿。
“哎呀,母亲尽胡说!怎么说出这样羞人的话!”男孩儿的脸上飞起两道红霞,水汪汪的大眼睛瞟人的时候似会说话,此时娇羞无限的模样正印证了一个词——“荷粉垂露”。
赵家弟弟姓赵名华文,据说是他读过书的舅舅给取的名字,男孩儿之中有这样好听又有讲究的名字是极少的,阿文才来这个村子没多久就认识他了,赵华文的小名也叫做阿文,不知是谁叫了那么一声,应声的有两个人,对眼一看,便这么认识了。
赵华文的母亲有一手烧瓷的好手艺,在村里也算是富户,家里的田如罗家一般都是租给别人种的,赵华文的父亲家更是有钱,迄今说起嫁妆来,赵华文的父亲还是排在第一的。赵华文上头有三个姐姐,都比他大很多,一个学了手艺谋生,一个跟舅舅去做生意,还有一个是读书的,可惜远远没有罗清凤这般顺遂,读到十五岁上仍旧考不成,便退了学也去经商了。
三五年下来,赵家早从村子里搬到城里去住了,今个儿回来可不蹊跷,竟然是专门为提亲吗?
心思一转,便把赵华文的来意想了个通透,这位可不是深闺中的哥儿,会跟着来,是等着一会儿看凤哥儿的吧!
“赵家弟弟今年也有十二岁了吧?”记得他比自己小了三岁。
“嗯。”赵华文红着脸垂下眼帘,喝了一口茶才抬起头来说,“母亲这段时间正为我寻亲,凤哥儿,凤哥儿比我小,我原说不好的,可母亲说大家本就是乡里乡亲的,若是亲上加亲就更好了,而且凤哥儿是个有出息的,我以后跟了他定是要过好日子的,若是她以后得了官,我也能得个品级,是极光宗耀祖的!”
“也是,只大了两岁而已,不算大。”阿文应了一句喝了口茶,虽然放了果子,有了果香,但茶到底还是苦的,添了果香,反而还觉得涩,难以下咽。
厨房后极静,外面却是喧哗的,不等罗奶奶回答,外面突然一阵喧闹,恭喜声又响起,阿文正想要起身,赵华文已经先他一步,低声说:“可是凤哥儿回来了?听说她现在长高了,极漂亮的,她小时候就长得好看!”
赵华文站在厨房门口往外看,这厨房本就小,他往门口一站,阿文便没有站的地方了,只能移步到窗户那儿往外看。
青布驴车很少到村里来,村人来往若是得便就套牛车,若是惜牛,便用双脚走,这还是第一回在村里见到驴车,其实,阿文知道,凤哥儿回来多是坐驴车的,以前是一个华丽非常的车子,后来便多是这样的青布驴车,那是他偷偷跑到村口去接时看到的,驴车总会停在村口放下凤哥儿再走,听说是她同窗家的车子,她身边的朋友都是富贵人吧!
人头涌动,下车的人只在车辕上站着时被这边儿看到了相貌,一下车辕,便看不到人影了,赵华文踮起了脚尖还是看不到,有些着急,拉着阿文的袖子说:“咱们现在去送茶水吧,她刚回来肯定渴了!”
不等阿文应答,赵华文熟门熟路地拿了托盘,放上六个茶盏,独一盏是他刚才泡的干果茶。
看着赵华文带着羞涩的笑意出了厨房,阿文又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也是该给大家换热茶了,这样想着,他也拿了一个托盘,端着走出去。
“……奶奶,这是我的同窗好友。”清脆的声音在厅中响起,快走两步,就看到一身雪青色衣裳的罗清凤背对着外面在向主座的奶奶介绍身边藏蓝华服的女孩儿。
“虞万两见过奶奶!”华服女孩儿看着健硕,声音洪亮,一声见礼,厅堂外面都听得清清楚楚。
“呵呵,是个有福的相,这次院试第几?”罗奶奶直白地问着,也不带拐弯儿,罗清凤在旁笑了一下,阿文走到罗奶奶身边,正看了个清楚,那分明是无奈的笑。
“不才,这次院试我才考了第十,不过我已经很知足了,若不是凤哥儿指导,怕是还要榜上无名!”虞万两跟罗清凤一同入的官学,又是一同考试,情谊愈笃,把罗奶奶也当做自己亲奶奶一样,不觉得这问话失礼,反而觉得亲切,她一回家,家中人也是这般问的。
“哪是这样说的,你本来也学得很好的!”罗清凤在一旁辩白,声音不大,却让人信服。
罗奶奶喝了一口茶,道:“清凤也就只会读书罢了,难得你们为友,你还要多多帮她才好!”
“那是一定!”虞万两满口应下,并不认为罗奶奶的话语无礼。罗清凤脸色微变,隐有不喜,扯了一下虞万两的衣袖,冲罗奶奶道:“奶奶,我还要去先生那里一趟,我们就先走了。”
罗奶奶微微点头,两人齐齐施礼,然后离开了闹哄哄的大厅,这一来一走竟连坐也没有坐一下。
赵华文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坐下,眼看着又要走,急得放下托盘,单把那一盏干果茶拿着,三两步跑到罗清凤的身前递给她:“好歹喝口茶再走,尝尝这干果茶可好?”
罗清凤愣了一下,接过茶盏喝了一口,说:“挺香!”
赵华文抿唇一笑,把茶盏接到手中,看着那两人离去,回转到厨房脸上还带着羞涩的笑意,“阿文哥哥,你听到没有,她说挺香!她的口味竟然跟我的一样,我也最喜欢这干果茶了,以后我天天……”红着脸,赵华文没有再说后面的话,阿文却能猜得出来,是想要天天泡茶给她喝吗?太早了点儿吧,就算是定了亲,凤哥儿也要过几年才能娶他的。
驴车一走,外面又是乱哄哄的了,除了那些把目光盯在罗清凤身上的,也有不少人家看上了那个叫做虞万两的,不说人品如何,仅凭她那一身衣服就看得出富贵,而且,院试第十名的成绩也是难得的了。
有向罗奶奶打听对方家世的,有央着罗奶奶做媒的,更有哪些心思活络的开始打听罗清凤还有哪些同窗好友也是院试得名的,更有那锲而不舍追问定亲的。
“……我家华文虽比凤哥儿大了两岁,却是会诗书的,仅这一条就可以和凤哥儿、那什么和谐了,可不正好相配,我家就这么一个男孩儿,跟眼珠子似的,嫁妆定然也不会少给,凤哥儿现在交往的人非富即贵,怎能没有一件好看衣服……”赵华文的母亲声音很大,透着财大气粗的劲儿,压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赵华文在厨房听着,把手中的茶盏放在唇边,久久不喝,阿文看他模样不似发呆,再一想,那盏茶不就是罗清凤刚才尝过的那盏?
“那茶凉了,换一盏吧!”阿文递过一盏热茶,赵华文好似这会儿才察觉有人一样,通红了脸,慌张得放下手上的茶盏,拿了热茶就跑,说:“我给他们送去!”
阿文把凉茶拿起,想要倒掉,看左右没人,又偷偷尝了一口,暗道:“哪里香了,明明还是苦的!凉了更苦,苦得发涩!”
茶水倒在柴堆儿旁,被泡涨的红果甩了茶叶,滴溜溜滚到了台阶下,下一刻,就被一只脚踩碎了,埋在湿泥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