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日我裹着三昧真火从直冲九宵的天际被落日箭射下后,便失了真身。我只记得自己涅磐浴火将成未成,那见血方归的落日箭便穿透了我的肩胛骨,血染红了我洁白的霓裳羽衣,九重天巍峨的天宫已在眼前。我从那高高的云端栽入湖中时,湖水不知是让血还是让火染得一片通红,那三昧真火烧得我五脏俱焚,神识尽失,我竞记不得自己一个凡人,大长和国的公主如何能从天上落下,但却清楚记得射穿我那枝白羽箭——落日箭。这世间之事,还当真是可笑难懂,曾经的恩人今日却成了仇人,曾经追杀的仇人今日却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我被人从湖中捞出时,耳畔隐约听人说:“流了这许多的血,王,她怕是没救了吧?”
还有个及其焦急的声音:“落日箭!月儿,你可还撑得住?”
我力气全无,只微微抬了抬眼皮,只见那宽大的风帽下一双金目,又见那人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探了探我的鼻息,那手当真丑陋,白毛中露出尖锐的指甲,却似曾相识,便是那幽冥鬼俯黑白无常的手也不似这般,许是那十殿地狱的恶鬼衙司。我记得曾在书中见过那地俯画像,那掌管十殿地狱的幽冥鬼差便个个如此。如此甚好,能死在落日箭下想必便我的孽缘。我浑浑噩噩地不知躺了多少日,方才在一阵花香中醒来。
“姐姐,你终于醒了。”那个唤我做姐姐的孩童,长相却不太令人欢喜,倒象是张狼脸或狗脸,卧在床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言语倒是颇有礼数。
“姐姐,叫我小灰便是,我家王说了,姐姐中的是落日箭,需得将养百日方才养得好外伤,千日方补得好元气。姐姐一睡便是十几日,定是口渴了,我早就备下了花间的露水。”说罢便取了一片荷叶,将那露水缓缓倒入我口中,那露水清凉入口甘甜,倒是让我清醒了不少。四下打量才发现我所在的竞是间石室。
“这是何处?”我声音嘶哑地问。
“这是九嶷山,舜陵。”
“这里是古墓?”我望着那光突突的石壁,只有一张案几点着一只蜡烛和竹篮中几枝杜鹃花。
“是,也不是。这里虽是舜陵,但姐姐所住石屋却是修陵时匠人所住,不在那陵寝中,帝舜乃上古五帝,大禹王修此陵寝后,便封了此山,任何人不得打扰帝舜与娥皇、女英三人在此安息。所以此处最适合姐姐养伤。”这小灰虽然生得丑陋,言话却十分机灵。
“我见你小小年纪,知道甚广。你可是此处居住人家?救命之恩明月自当感激涕零。”我话音未落,那小灰便急道:
“姐姐性命乃我王所救,小灰怎敢居功,小灰自出生便在此,已有二百年。”
我有些不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貌似孩童的小灰,若真是二百岁便是当我外公的外公也使得,如今却叫我姐姐,这辈份弄得我却有些糊涂。
“姐姐若是不信,日后便知,我虽有二百岁但能与姐姐结缘,便是我三生之福,姐姐未说我高攀,小灰已是感激。”我只当那小灰知我公主身份,便也不再多言。
“此处可还有何人?”
“除了王便是姐姐和我了。”
“王?”
“我王近日有些事,不能来看姐姐,待我王归来,姐姐便知。”
我不知小灰口中的王是何许人也,感觉说了这许多话,便觉神色疲倦,又自行睡去。
自从我醒来,便很有些嗜睡。
小灰说:“大概是因为中了那落日箭,元神受损,需得慢慢调养,所以分外渴睡些,姐姐不必担心。”
小灰便成了照顾我的人,也是整个舜陵唯一能与我说话之人。这九嶷山的舜陵还真是避世之所,人迹绝无。于我这个心灰意冷,毁家灭国的公主而言怕是个好所在。
那日小灰又采了鲜花送来,石屋外传来谁的脚步声。小灰的声音有些惊喜:“姐姐,是王来看您了呢。”
我躺在被中,望着冷冷清清的石壁,脑子有些不清不楚,虽然刚刚才醒,但仍然犯困。
有风夹着花香拂来,小灰口中的“王”站到了我的身边。一身玄色的斗篷,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蒙得严严实实,硕大的风帽下面,黑乎乎一片,根本看不清那“王”的脸。只是一双金目在幽暗的石屋中份外闪亮。
“你醒了?”这声音却很轻柔,也似曾相识。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明月无以为报,他日伤好回国定会酬谢恩人。”我躺在床上,整个左半身都毫无知觉,便也不能起身行礼。
“回国?”那人怔怔望着我,风帽下的金目却有些恍惚。
我只道那人以为我礼数不周,见了恩人在床上动也不动,便急道:“明月只因伤重无法起身,还望恩公不嫌明月无礼才好。恩公可否告知姓名,来日明月也好报恩。”
“姓名?”那人沉默了好一会,才声音沙哑地重复了一句。“你先歇着吧,我晚些再来看你。”说罢便走了出去,背影竞似有些踉跄。
我模模糊糊地问:“小灰,今夜月亮圆吗?”
好一会儿才听门外有人回答:“月儿,现在是白天。”
我忽地想起,自己在这不见天日的石屋中已躺了月余,早已不辨日夜,想是睡糊涂了,竞然还出现了幻觉,能唤自己月儿的,天下除了那人再无人可知,这人迹罕至之处,怎会有人同他用一样的语气唤我?想必是我伤得还不够重,心碎得还不够疼,竞然对那人还念念不忘。我转了头,习惯性强迫自己睡去。这样白日黑夜地睡着,也好。
那夜噩梦再次向我狠狠袭来,我恐惧得浑身发抖。
从前的款款深情,如今已变得令人作呕,我只是好奇,他既然那么喜欢阿娇,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我那个荒唐的要求。我躺在床榻上,脑子里纷乱如云。一会儿是大理的苍山,一会儿是那人的脸,一会儿是阿娇和我同时挣扎在滔天的洪水中,一会是血淋淋的婴儿,那孩子染红了河水,和我那生生被自己割断的脐带。很疼啊,我痛得想哭,却哭不出来。
我想,等生下这个孩子,我就要回去,从哪里开始,就应该在哪里结束。
想想真是悔不当初。我恨得捶打着自己的肚子,有人拉住了我的手。耳边回响着的竞是那人的语气一片怜惜,“月儿,你怎么了?”
我厌恶地将他一把推开,咬着牙道:“你我早已恩断义绝,月儿这个名字,你不佩叫。”但手中触碰到的却是毛茸茸之物,心下一惊,便从梦中醒来。
那个叫王的人,站在我的床边发了很久的呆,才离开。那石门轻轻叩上很快又被小灰蹑手蹑脚推门进来,轻轻唤我:“姐姐,您醒着吗?”
我喉咙犯甜压着嗓子咳嗽了声:“什么事?”
我以为怕是刚才我言语冒犯了那“王”,想是那“王”让小灰来兴师问罪吧。虽然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也并不真心感激他,如此生不如死地苟且偷生倒不如死了干净。
谁知那小灰竞说,日光正斜照到屋前,让我去晒晒太陽。
小灰将我扶起,说是他搬了把竹榻,要将我搀过去。我推了他的服侍,自己尝试扶着墙根一步一步挪出去。这些都是必须的,人什么时候都不能依赖别人而活,不然,便会如我今日一般光景。我受了这许多罪若还不能等长点记性,日后我要怎样一个人生活下去?
那竹榻上早已铺了厚厚的被褥,想是小灰怕我伤口未愈,搁疼了我,这小灰倒很是细心。晒了一会儿太陽,眼前满山的杜鹃花,不免让我想起苍山洱海畔的杜鹃,比这里开得更艳。
小灰从衣袖中取出一面小小的铜镜,“姐姐,我知道美人梳妆都离不开镜子,此镜乃我母亲所留,名风月镜,说是一位道姑所赠,让我娘在此转交有缘人,只可惜我娘等了一生也未等到这九嶷山有人踏进,临终前便叮嘱我守在此处,姐姐若要梳妆,此镜正好。美人配宝镜我看姐姐便是我要等的有缘人。”
我拿着小灰递来之物,镜中那人,面色惨白,眼睛浮肿,目光呆滞,唇色若纸,鬓发散乱,我只道小灰丑陋,却不知自己比那小灰还丑上百倍,至少小灰的目中熠熠生辉,而自己的眼中却是一片死寂。
“姐姐莫要伤心,姐姐乃绝世美人,即使病着不施粉黛也比旁人强上许多。侍姐姐好些,我采了山中最美的花给姐姐当发饰。”
那小灰虽然是孩童模样,倒是十分灵利,对我也照看得当。只是我拿着那面幻镜刚照了照,便又有些昏昏欲睡。
恍惚中,似乎还做了个梦,梦中,又回到了一年前夫夫山脚下的白家寨。只是这梦似与别的梦不同,倒不象是在梦中,如同时光倒流一般,连痛都痛得丝丝分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