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里浮云不定，先前的那抹锐气已渐渐淡化于黑色的瞳仁中，他的目光透过我，似是在回忆着什么一般，飘渺，无所踪，刹那之后，他再一次看向我，嘴角带了份冰冷的笑意。他的手渐渐用力，似是要将我的手捏碎。

他刚刚是在追忆他的清雅夫人吗？我笑的开怀，真好，叶明寒，你从我的身上看不到她了吧，我要你从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是苏幕儿，是皇后，而不是你的“木儿”！

他的手向里收着，然而我却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笑的自然。我料定他不会将我的手捏碎的，这么好的日子，我的“大哥”还在殿内，他当着众人的面，无端地毁了我的手，只会招来众人非议。

果真，片刻之后，他便放开了我的手，许是指节处已有些错位，微微一动，钻心的痛，可是我的脸上始终是得体的笑，“皇上，我们走吧。”

他不喜欢我，他讨厌我，可是，他心中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后宫，有一个常穿大红色宫服的皇后，叫做苏幕儿。永远不会和其他的那些嫔妃一样，为了迎合他，穿着一些素到自己都不忍去看的衣服。

脚下踏着绵软的红毯，我的心头一动，忽而巧笑出声，笑容中夹杂着丝丝苦涩，只是瞬间，变化做虚无。

我想，半年前的那场婚礼上，我亦是像现在这般，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那时候，我看不到他，只能凭着记忆想象着他的容颜，那时候我以为牵着我的手的他是我苦苦等待的那个人，那时候，我以为，只要再向前一步，我便可以迈入幸福之门……

不过是，那时候。

与叶明寒落了座，太后才姗姗来迟，坐了主位，叶明寒坐于她的左侧，太后本是想让我坐在叶明寒身边的，可是我却出言说道：“臣妾与皇上相邻，是夫妻恩爱，若臣妾与皇上一左一右坐于母后身侧，更显一个孝字，百善以孝为先，臣妾又怎敢有所逾越？”我说的合情合理，太后听后也只是笑着说了一句“皇后愈发伶牙俐齿了”，笑容慈爱的很。

一殿酒肉之气，余光中轻轻看向远汐，他正一人独饮，那身影看上去分外的落寞，与奢靡漫溢的玉澜殿格格不入。蝶儿的话，萦绕于耳旁，久久不散。

正谷欠吩咐宜瑗替我端上一杯清雅的菊花茶，门口忽然传来女子清亮的声音，“皇兄好过分，这里这么热闹，却也不叫我来。”我抬起头，正见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子，一身素色轻纱飘舞，一路进了玉澜殿。

我入宫半年，甚少出未央宫，自是鲜与宫中之人来往，除了与我还算交好的陈昭仪偶尔会来未央宫坐坐外，便是一些新入宫，急于获宠的小主，来甜言几句，攀上些权势。现在这名女子唤叶明寒皇兄，想来定是哪位公主，我无所了解。

头上随意地插着几根简素的簪子，及腰的长发随着她的身姿摆动，少女明亮的眸子熠熠生辉，更映的肌白似雪。从她的身上，我恍然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漫天繁花点点，我立于庭院之中，想着他回眸粲然而笑，如同最美的烟霞。

然而，她的无束也只是一瞬罢了，当她看到太后也在这里的时候，明显地怔了一下，随即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神色恭顺，似是在惧怕些什么一般，“儿臣参见母后，母后万福金安，皇兄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她深深地低了头，甚至不敢看一眼我这个“新”嫂嫂，与未入玉澜殿时迥异。

我心中略微有些不安，然而不安的同时亦不免有几分庆幸，若是光惧便罢了，就怕像德馨那样恨得咬牙切齿，我的日子也就不会好过了。

想到德馨，等太后让她起了身，我便换上一派盈盈笑意，偏过头问叶明寒道：“皇上，如此热闹的场合，怎么不见其他几位公主？”笑容温婉，仿佛只是妯娌之间的关切，然而其中暗藏了多少杀机，唯有当事之人心知肚明而已。

叶明寒听到我的话，也转过头来，冲我淡淡地一笑，“那些丫头自幼散漫惯了，只怕要她们安静坐一会儿比登天还难呢！”他说着，眼角漾开丝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心忽然一痛，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秋天。那次，我小心翼翼地，想要抓住一只蝴蝶，却没成想蝴蝶没抓住，却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他鲜少有表情变化的脸上，多了一抹笑容，宠溺地对我说道：“你这个丫头就不能安静坐一会儿吗？”

那时候，我的双颊烧的通红，当我将那句话说完之后，头已深深地埋进了他的怀里，不肯出来，因为我说：“如果大哥哥在我的身边，我就会安静地坐着。”

不觉间，嘴角已漾开丝丝淡淡的笑意，仿佛又是那一日，盛开的花尚来不及凋谢，我心中的花朵香溢满园，如同层层帷幕，遮住了我心里那小小的一方天空。

然而下一刻，不过稍稍的一转首，身边的人已迥然不同，叶明寒那精明的目光像是梗在我心头的一根刺，怎么也除不去。心里倦了，就算是片刻的歇息，也躲不过他的眼。

温柔的笑，尚来不及绽开，已被我亲手遏制，我低了眉，似是无心地说了句：“是公主们好福气，有您这样英明盛德的皇兄，换来这难得的太平盛世，她们才可如此自在。”

叶明寒脸上的笑意更甚，长吁道：“朕何来英明盛德之名？不过是有着苏卿、林卿这般有勇有谋的臣子，才换来今日一方太平盛世，还要多谢二位了。”说着，他举起白玉酒杯，将酒喝了下去。

“皇上言重了，臣等也是托了皇上洪福。”答话的是苏浩然，他的双手抱拳，声音洪亮，响在大殿之中。

远汐亦双手抱拳，只是默默不语。我心中明了，已远汐的个性，定是不愿说这样的话的，然而这是君臣之礼，再怎么不愿意，也是要勉强为之的。他的眉宇间带了份刚毅，连同他独有的儒雅，翻卷调和，却掩不住那份浓重的伤感。蝶儿的话如同一阵刺骨的寒风，穿透皮肤，直刺入心底。

“你真的以为远汐甘心于乐舞坊吗？他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只为等一个时机，如同宝剑出鞘，独展自己的才华。是你，是你逼着他，在这个时候，搅入了一潭浑水中，他的手中有了兵权，无论是皇上还是睿王爷，都……”

皇室的恩怨，与他何干，与我又何息？就连他，也有如此身不由己之时，谁有能看到他那飘舞的青衫下，遮住了几重烦恼几重忧？

敛去心中的苦涩，我兀自笑道：“不是说今日是家宴吗？皇上怎么又谈起了前朝之事？如此看来，我们一干人，还是早早撤了好，免得辜负了皇上的豪气。”以帕掩口，小女儿情态毕现。在场的嫔妃也一同笑了起来，偶有撒娇的，娇声娇气地道：“皇上若遣了我们离去，倒也能省下一笔银子呢！”然后大殿之中尽是盈盈笑声，像是风吹动银铃，悦耳极了。

只是，不过刹那，我的笑已凝结在了唇畔，刚刚的那位公主，此刻，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远汐。

“德胧，你是在殿中安坐还是离开？”似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叶明寒出生问道。

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德胧如同从梦中惊醒般，“啊？”随即又道：“见皇兄与诸位嫂嫂如此好雅兴，臣妹也想添一分热闹。”如此说来，便是愿留在殿中了。

“也好。”叶明寒点了点头，便派人拿上了一把椅子。那人正要将椅子放在李容华的身旁，却忽然被德胧制止住了。她指了指离远汐不远的一处空地，吩咐道：“把椅子放在那里吧。”

德隆尚未出阁，与男子同坐，若传出去必不利于皇家颜面，许是想到了这一层，贤妃犹豫着轻声道：“这……恐怕于理不合吧。”

叶明寒的眉头微蹙，却听德胧不急不忙地道：“方才皇嫂也说了，我们这些做皇妹的，托了皇兄的福，过得自在，现下我不过是要换一个地方坐坐，贤妃却出言制止，难道是皇兄的福尚不够大吗？”她说着，眉眼间却露出了凌厉的神色，惊的贤妃连忙噤了声，不敢多言。

德胧随和我年龄相仿，却比我更像个孩子，看着贤妃无话可说，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唇畔间笑意更甚，目光扫过大殿中的每一个角落，眼见着没有人敢出声阻拦，她正要向远汐的身旁走去，却听太后在这时忽然出声说道：“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德胧了，哀家倒也想得很”，她说着，指了指我身侧的地方，带着和蔼到有些诡异的笑容，尽可能温柔地说道：“来，坐到哀家身边，让哀家好好看看你。想当初，婕妤妹妹去世前特意嘱托哀家要好好照看你，哀家却对你关注不够，是哀家的错。”她这么说着，俨然一副慈母音容，却见德胧难以抑制地轻颤了一下。她的眼中被难以克制的躲闪占据，看着太后，几乎想要转过身去落荒而逃。

德胧帝姬如此惧怕太后，倒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自是知道后宫之中风波涌起，太后和德胧母妃的关系怕是不像她所说的那么简单，然而若是太后害了德胧的母妃，德胧也应该是像德馨一样的恨，又何来害怕一说？还是说……

脑海中一道白光闪过，我似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难道太后在做些什么的时候被她看到了，以至于让她一看到太后就害怕……又或者说，太后是故意让她看到的！心下微微叹一口气，德胧的母妃早逝，是由太后带大的，可是见到太后却像见到怪物一样。我禁不住望向太后，连她的女儿尚且如此，我这个侄女又该如何呢？

一瞬的失神，随后，我扬起温柔的笑容，轻笑着打圆场道：“母后说的是呢，臣妾也想好好和小姨子聊一聊呢。”

我亦不想让她离远汐太近，我怕他们皇家的人，怕他们一纸赐婚毁了远汐的自。他似乎对什么事都不上心，他的淡然让人不敢靠近，甚至说不清，是由成全了他，还是他成全了自。一旦他与德胧走在一起，他所面对的将是一个更为尴尬的场景：太后是德胧的养母，他似乎应该帮助睿王爷，可是德胧和叶明寒的关系要远比和叶明睿的好得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