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就是这样,我们祖孙俩对那个女人好,不过是因着父亲与她一起,总是需要她照顾着的。
她有个女儿,在她口中被夸得天花乱坠,学习好,长相好,家世好。说那些话的时候,她看似不经意的瞥我一眼,眼中满是不屑。
父亲是爱我的,每每在她越说越夸张的时候,气愤的大喊一声,够了!小染才多大,有必要这样吗?
她与父亲有过一个孩子,还没出生就夭折在她的腹中。那年中秋,他从省城风尘仆仆地跑回家来,陪着我与奶奶过中秋。我们吃着月饼时,那女人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叫嚣着,你怎么那么没有良心?你的孩子刚死,你还有心情过节!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给孩子烧玩具有多累?你现在陪着这个老不死和这小娃娃,我怎么办?
曾经与她独处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自己像是可怜的灰姑娘。可当我看着她歇斯底里的为那夭折的孩子大叫时,我觉得自己并不是辛德瑞拉。灰姑娘是善良的,而我不是。因我看着她痛苦万分的模样,只有喜悦在我的心头萦绕。
自那以后,我与她之间更是张剑拔弩的气氛。稍微一个不顺两个人就会吵起来。
父亲的去世我是怪她的,听说,是因为她女儿考不起大学,需要许多学费,所以他才会日夜不分的想着法儿赚钱。当父亲检查出癌症时,她不知打哪儿听来的,喝粥病就会好起来,于是整日给他吃的只有咸菜清粥。
最后的那段日子,他是被抬进家门的,奶奶的床给了他,奶奶瘫在沙发上,动也动不了,整日累得难受,却也心甘情愿。父亲骨瘦如柴地躺在床上,已是病入膏肓,喝粥亦要熬到米都碎了,才能给他喝。不然,要咳上整整半个小时都不止。他无力的躺在床上,目光空洞的望着天花板。我坐在他的身边,他拉着我的手,口齿不清的说:“小染,晚上陪爸爸睡。”
蜷在他的身边,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谁也没有告诉他他患了癌症,只是说患了腮腺炎,并无大碍。于是连哭也不能张扬,只能背着他,悄悄落泪。生怕被他看出了端倪,断了活下去的想法。
那段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他无力起身,有时会失禁弄脏了身上,伯伯关上门,在房间里抱着他替他收拾狼狈。没人为他洗澡,炎热的天气里,房里没空调,他一直出汗,只要踏入房间里就是一股难闻的汗味。我快忘了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看着他消瘦的容颜,看着他一日比一日衰弱,看着他满是针眼的手,心中只有绝望,除了绝望一点情绪也没有。
唯一一次在他眼前哭泣,是他不肯吃药,他生气的拿着笔在纸上写,你不是我女儿!
笔记凌乱,看了许多次才看懂。他一句话让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我多痛恨自己,就连他病成这样,也无法替他分担分毫。他是见不得我的眼泪的,自幼,只要我一哭,他的眼神中只有无尽的酸楚。他不断的说着抱歉,我却难过得发不出声音。我多么希望能用自己的命续他的命,他的人生还有那么多的目标,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他怎么可以死!
我伏在床前哭得一塌糊涂,那榻上的人亦是泪流满面,他说不出话,只能不断的发出悲戚的呜咽声,声声都将我的心震碎。他在安慰我,我逼迫着他吃药,不管不顾他是否受得了那苦涩,而他不过小小的埋怨了一句,结果还要他来安慰这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女儿。
继母鲜少来看望他,有一次来,带着他的一个朋友,那位伯伯我是认识的,是他多年的挚友。
伯伯拿了两百块钱塞进她手中,对她说:“给他买点好吃的。”
她点头哈腰的迎合着,“好好好。”
待人走了,她走到爸爸床边,将一百块钱塞进他枕头下,另一百块钱悄悄的揣进了自己的荷包,对他说:“他给你留了一百块钱,你想吃什么就叫你女儿去给你买,我要回去了。”
我从未有过那样的愤怒,我看着爸爸信赖的眼神,心中刺痛。时至今日,这个曾经口口声声说着爱他的女人,竟然不愿意留在他身边多照顾他一会儿。
继母离开后,他拿起笔在纸上慢慢地写着,“小染,告诉爸爸,是不是癌症?”
背对他,忍着泪,拨弄刘海遮住渐渐泛红的眼圈,压抑着鼻腔中的酸楚,再坐回他身旁,轻抚着他的脸颊安慰他,“爸,乱说什么。只是腮腺炎,过段时间就会好了。”
于是他挣扎着坐起来,连忙按住他,“爸,你做什么?赶快躺下,你还在输液。”
他着急的比划着什么,见我不理解,眼泪都急了出来。他身体太过虚弱,逞强不了多久就重重的倒回了床上。眼泪顺着他的眼角落下,将纸笔塞进他手里,他缓缓地写着,我要去赚钱,爸爸不能什么都不留给你……
他去世的那天,继母从省城赶了回来,伏在他身前哭了一会儿之后,走到门外与别人若无其事的聊天。
我跪在他的尸体旁,握着他冰冷的手,轻轻抱住他已经僵硬的身体,吻了吻他的脸颊,控制着自己不流泪。奶奶说过,若是眼泪滴到了尸体上,那人会没办法转世投胎的。所以我要忍住泪,忍住所有的悲伤。只要微笑。
我知道他在看我,站在房间内的某一个角落,像儿时站在我身侧看我玩耍那样,眼神中满是慈爱。死去的不过是这一句皮囊,我知他会如我幼时承诺我的那般,陪着我走完漫漫人生。所以我要保持微笑,固执的跪在一旁,不肯移动。我要他知道,我决不会让任何人的眼泪来玷污了他的身体。
我的父亲,他会转世,再度为人。或许他会等等我,在我寿终正寝的前二十年再入轮回。百年之后,我依然是他的孩子。
多么可笑。那口口声声说着爱他的女人,在他弥留之际,竟然不在他身边。
我打电话告诉妈妈关于他的死讯,她在电话那头嚎啕大哭,她与他的爱情故事我听了许多遍。她以为他不再对她留恋,只有我知道,他是多么希望在临死之前,再看看她的容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