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文芳久久地看着女儿，说不出话。

当谷雨说：“妈，我会回来陪你过年，不会让你一个人的。”她眼里忽然有泪。这个孩子太懂事，对这个家，对那个家都想着承担，可是她才二十一岁！

那是个罪恶的地方！她卢文芳从心里仇恨那个地方！

虽然谷雨后来轻描淡写地说了她和朱齐家一起去金椽镇的经历，但她还是能觉察出他们遇到了事情。因为谷雨回来更沉默了，而这和齐家无关，那个孩子总是阳光的。

这次她又要回去，她说那个绵绵烧伤了，而且面临过年……。这种事，她不能阻拦。谷雨的人生从六岁起就被打破了，这注定她一生都无法和他人一样。好在，她健康地活着，作为母亲只能感恩。

“你开不车？”她现在只能操心现实问题。

谷雨咬着嘴唇半晌无语。开车确实方便些，可是，一辆北京牌照好车的出现，会不会跟上次齐家的腕表一样招致祸患？

“妈，我怕招儿事儿！”她实话实说。“可是，又想方便，。毕竟回去要安顿好多事情，不是走亲戚。我想把他们俩安顿到寄宿学校去，这样会安全得多，我也省心。”

“谷雨，钱是人的腰！”卢文芳拿出她的人生经验。“如果是走亲戚倒也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如果是要去找人办事儿，装备一下就很有必要。不是我们要看低谁，人就是这么世俗的动物，我们自己也是！”

谷雨点了点头。真的，以前看到开好车的、穿得阔气的，自然就远远地看着人家，生怕招惹了。要回去办事儿，好车自然就是人的脸面。

“妈，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钱……”

“妈，我还有，不够会跟您说的。”

卢文芳点了点头。这个世界，谁越懂事便越走得艰难，谁都替不了谁。

……

谷雨吸取上次的教训，很早出发，她一边走一边听VOA的广播，一路跟着导航，到金椽镇时是下午三点。一进镇子，她的心情先就一沉，这和去年一样的街景、一样闲着的人让她不由得想起去年那些坏痞、那个突然得让自己恐慎的抉择，以及后来满大街排队输血的场面。她至今都能想起齐家在回程路上的沉默，那时，她真的心疼。他长这么大，恐怕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

她停下车熄了火儿，让自己靠在座椅上休息片刻。她要让这件事翻过去，她的人生越走越好，它不值得占一个位置。

车前头有探头看过来的人，一会儿又过来几个，她恶作剧地忽然打火儿，那些人吓了一跳，赶紧腾开，她心里忽然一阵轻松。

她不怕他们了，她谁都不怕！

她直接把车子开到派出所去，还没下车，从派出所里就出来个警察，那人看看车子，站住不动了。她下了车，问：“请问赵所长在吗？”

那个眨巴眨巴眼睛，看看车，再看看人，冲着里边喊了一声：“赵所长，你家亲戚来了！”

赵篇从里边蹭地蹿出来，警服敞着，里边是一件扎在裤子里边的红毛衣。

“呀，卢……谷雨你来了，知道你来呢，不知道是几点。快进来，快进来！”

“赵所长辛苦了！”谷雨笑笑，回身从车子里拿出一条儿红塔山香烟。刚刚那报信儿的警察说“你家亲戚来了”，她也不知怎么就和赵篇成了亲戚，但既然已经那么说了，那她现在请他们抽烟，就要让赵篇更有面子。

进了屋子，暖气烧得正热，屋子里还有两个警察，都穿着毛衣，警服上衣都没穿。看那样子，是四个人正在打扑克。

“收了，收了！统统收了！”赵篇一边发布命令，一边对着谷雨干笑。

谷雨也笑笑，找了把干净的椅子坐下。到现在，这才是她和赵篇的第二次见面，说实话，她也挺感陌生的。她把烟的包装撕开，一盒一盒散在桌子上，说：“真是打扰各位大哥了，大家随意吧，这快过年了，我也不知道带点什么合适……”

那几个警察看看赵篇，嘿嘿笑着各自揣了一盒儿。赵篇一挥手，说了句：“到处看看去！”于是，警察们纷纷披了警服，到门外去了。

屋子一时安静下来。

“你看，这也没个干净的杯子。”赵篇站起来四下瞧瞧，搓了搓手。

“赵大哥，别跟我客气，我感谢您还来不及呢！”谷雨说着话也站起来。“我家的事让您太操心了!”

“那啥，咱都别客气，你坐，你坐！”赵篇又招呼她坐下。

谷雨笑笑说：“算了，赵大哥，咱谁也别坐了，您这里是办公场所，我久呆着也不合适，咱要不出去看看他们，边走边说？”

“那行！那行！”赵篇再次站起来，整了整警服。

谷雨跟着赵篇从派出所出来，看看派出所门口几个黑色的大字，心里不由感叹，如果是几年前，她见了派出所的警察能是这般态度吗？明显不能，她天然就是怕他们的。但现在，她不怕了。

“这车不赖！”赵篇拍了拍那辆香槟色的宝马。

谷雨笑笑，说：“旧车，是借同学的。”

赵篇摇头笑笑，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位上。谷雨心说，恐怕她这时候说实话人家也当是假话听呢。

转了一条街，就到了麦芒和棉棉住的地方。是一处小院儿，几间平房，赵篇进了院子喊了两声“三婶子”，从里边走出来一个短头发穿着棉裤的妇女，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

“呀，是他姐姐来了哇！快进来、快进来！”说着，就赶紧倒退着掀开棉门帘子。

谷雨跟着叫了声“三婶子”，一起进屋。

“孩子们知道你来，去洗澡啦，怕你说呢！嘻嘻嘻……”三婶子一边介绍情况一边拿了两个碗，给谷雨和赵篇冲红糖水。

“哦。让三婶费心了。”谷雨一边支应着，一边观察环境。

房子就是普通的平房，虽是旧房，也算得上窗明几净。只是家俱都是老旧的了。但即便这样，也比小埔村杨德才家的要强，起码人家每一个桌腿都是在的，也没那么多刀劈斧凿的痕迹，杨德才是想扔什么就duang地扔过来的，家里墙面都不能细看。

她说：“我到孩子们那间屋看看。”

三婶子干笑了一下，说：“行，看看哇！”说着话就上前打开门帘。

隔壁屋就是麦芒和棉棉住的房子，一进门，谷雨便觉得冷得慌。三婶子说：“白天，阳面儿，就没让他们生火，到了黑晌，做饭时候就一起了!”

谷雨心里不由生气。她伸手在褥子底下摸了一把，也是凉的。

虽然她曾给赵篇打电话说，他们要自己住，她不求人家照顾他俩，只需要人家帮着提醒一下炭火的事情。他俩自己做饭，不管生熟好赖，能吃就行。但后来，她其实又跟赵篇说了，孩子毕竟要上学，赶着做饭就得耽误功课，如果人家愿意包饭，她愿意出钱。冬天的炭火钱，她给的也是够的，这地方的物价她又不是不清楚。

而且，一起住着，还自己烧火烫到了手，就算是孩子们调皮，那大人就一点责任没有吗？

这样的房子，孩子如果不到外面晒太阳，怎么坐在炕上学习呢？

赵篇看看她脸色，说了句：“三婶子，不早了，生火吧！”

三婶子应了一声出去。

“昨们这边——，白天总是省着点，阴天就点上火啦！”赵篇找话。“白天他们上学也用不着，这也是刚放假嘛……”

“我知道，麻烦你了赵大哥！”谷雨打断他。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得向人家说谢谢。外人照顾，还能要求什么呢？若是让她照顾，她不也是不愿意吗？

“走，咱到院里去，一会儿生火，烟气大！”赵篇打开门帘子。

院里阳光普照，谷雨干脆蹲下来眯着眼睛晒太阳。三婶子撅着屁股在劈柴，碎木头溅得哪儿都是。谷雨捡起来一块，看看，在跟前的土地上划道道。这让她想起从前的日子，那时，她也是这样，受了气没处说，就划来划去。

“车？最姐姐来啦？”

“肯定是！”

随着说话声跑进来两个孩子，一年不见，都长高了。谷雨站起来，叫了声：“麦芒，棉棉！”

棉棉叫了声“姐姐”就哇得一声。麦芒站着没动。

“过来，让姐看看你的手！”谷雨说着话走过去。棉棉摘了手套，还是有一大片痕迹，在手背上和手腕上，恢复得还不错。

“医生说会不会落疤？”谷雨问。

棉棉说：“可能不会落疤，也可能会！”

“哦，那得注意点，咋受了伤还去洗澡了呢？”说着摸了摸还湿着的头发，顺便观察她头上的伤。镇上的澡堂子，总是人满为患。

“怕姐姐嫌脏！”

一句话说得谷雨无语了。再看麦芒，小小的孩子满腹心事，好像未老先衰似的。

“车里有吃的，麦芒跟姐姐来拿！”

“哎！”麦芒放下手里提着的洗澡用具，跟着出了院子。

分吃的，孩子们总是欢喜的。屋子里还冷，谷雨就蹲在太阳地里看他们吃这个、吃那个。糖纸、巧克力包装、薯片渣扔了一地，她也懒得说他们。没有爹娘的孩子，就是没有规矩的孩子，这时候说他们干嘛！

赵篇说：“所里还有事，我先走吧！”

谷雨说：“我送送你！”

赵篇客气了两声，两个人相跟着出来。等到了车子前面，谷雨说：“赵大哥给开回去吧，放在派出所院子里我还放心些。我可不想再出事了！”

赵篇略略有点尴尬，还是点了点头。

由当事人提到那件事情，说明他们这个地方治安情况差，他们警察当然是有责任的。但说心里话，他由衷地感谢那件事情，甚至还感谢仇光蛋和那些地痞。仇光蛋这些年为非作歹，谁不知道？但他前脚进去，后脚就出来，出来以后反而会变本加利，弄得人家宁肯吃亏，也不敢再告他，没有别的，只是因为他二哥就是派出所所长，而他大哥是市里政法委的一个副书记。就是这么个烂人，把整个镇子的治安工作弄得一陀稀屎。

而去年，过年期间谁都不想值班，谁都想在家里坐火炕、打麻将、喝小酒、吹大牛，那天轮到所长值班，可是所长不愿意，让他去，他当时是副所长，只好听所长的。可赶上谷雨他们出事，赵篇处置得力，立了大功。那派出所所长就很倒霉了，仇光蛋是他弟弟，惹了不能惹的对象，还整出满条街输血的大动静，他不担责任谁担责任？

因此，副所长顺理成章地成了所长。

因此，他感谢那个恶性事件，也感谢带来这个机遇的人。

他帮谷雨照顾弟弟妹妹，这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再说了，谷雨是主动找上门来的贵人，有理由推却吗？完全没理由。

他说：“谷雨，三婶子……过日子俭省，我再跟她说说。在钱上，我们又没有夸待她。”

谷雨说：“不用说了，他们活得好好的，还说什么说？毕竟是替我照顾了。”说到这里，她想了一下，低声说：“赵大哥，我想把他们弄到寄宿学校去，这两天我就跑跑这件事情，你先别跟三婶子说。”

赵篇就是一愣，但他很快就表示理解：“行，这样挺好的。”

“所以，我不知道的，还得请赵大哥指点！”

“没说的，没说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赵篇开着车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