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的功夫,我居然已经在深圳度过了近两个月的时光,每每一计算起日子来便会惊诧不已,总觉得自己应该只过了两三个礼拜似的。
对于时光这种神妙的魔力,我感到非常地不解:为什么有时候,一个钟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但是有时候,一两个月之前的事都恍若隔日。或许只是因为我自己的心,在快乐的境地里不自觉地停留了下来,一再地咀嚼这番赏心滋味,而时光,却依旧不留情面地如飞般逝去罢了。
这是一个周一,天气并不好,阳光灼烈,热浪逼人,偏偏公司里的空调,大概因为这阵子跟着我们日夜加班的缘故,闹开了脾气,死气活样地出了一阵不冷的小风后,便彻底地趴窝宣布了它的罢工。陈敏跟厂家的特约维修点报了故障,可人家说要最快都要安排在明天,才能派师傅过来修理——这阵子维修师傅都是满转的,实在是没有办法。
小傅他们跑回宿舍,把那两台电风扇给搬了过来,但那两台风扇即便是开足了最高档的风力,也照顾不了我们这么多人的需求,再说有些人的桌案上堆了满满的文件,若让文件做了“飞天舞”,那才真叫糟糕透顶。在这么大的办公室区域里,风扇的威力实在不能与宿舍同日而语,后来我灵机一动,把公司里所有能装水的杯子都冻在冰箱里,然后把冰块倒出来放在风扇前边,这自制的空调扇其实真实的作用很小,不过心理上的作用还是挺大的,我跟陈敏顿时觉得凉快了不少。
在这么炎热的下午,其他同事都出去了,照业务部的说法,他们是出去联系业务的,就算路上烈日炎炎,至少客户那里不会比公司更像蒸笼,他们走了,公司人少了,热量也就相应减少,给我们减少一点负担,实在是一种舍已为人的好说法;策划部的同事们跑回宿舍开策划会去了,他们说温度过高会阻塞头脑风暴;创意部的两个同事则直接躲去了制作部那边,反正他们也是常常去的;罗心娟的正当理由是去跑银行,出纳的工作之一,从上午去后就一直未见人影;李博平这个会计却是去交广告菲林,只因为他还兼了媒体执行——虽然,自从我来了之后,这种执行交稿串带的任务经常是由我去做的,今天他坚持要自己去,说是很久没有去过报社,顺便去拉拉关系,以便于将来广告排版面时,不交指定费就可以上到心仪的版位。反正,最终的结果就是,公司里只剩了我跟陈敏两个人,一人霸占一台风扇。
夏明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虽然这并不算十分稀奇的事,可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他却连电话也不打回来一个。有好几个客户打电话来找他,纷纷询问着他的去向,我和陈敏忙给他打手机,他的手提电话时老是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那小姐的声音再甜美,于我们却是无济于事。他传呼也没有回,陈敏着急了起来,说不知道他会不会出事,因为昨晚的电视新闻报道中,提到了本周六发生的一则入室抢劫案,劫案发生的地点,陈敏说应该就是夏明住的那个小区,她有一回在附近办事,无意中碰到他从那小区出来。据报道称,劫匪将一名独住的单身男子砍伤后,抢走了室内财物若干,现劫匪在逃,而该名男子正在医院抢救云云,这原本是很普通的一桩社会新闻报道,可与至今渺无音讯的夏明联系起来,总不免让人有那么几分担忧。
我跟陈敏在办公室里坚守着,她嫌坐在电脑前热,连风扇对着吹都不济事,便把一篇拟好的活动执行案稿交给我,由我帮她在电脑上敲打出来,反正我这阵子还处于“打字狂热综合症”期,速度正处于大幅长进中,巴不得跟我的电脑情人黏乎个没完;她呢,则代替我在夏总的办公室里,整理一些文件资料的分类归档。
当时陈敏她正欠身在夏总的大班枱前,埋了头看一份来自AC尼尔森的市场研究报告,这报告一般公司很难获得,是夏总托了人从香港那边的4A广告公司那里辗转拿到的,数据资料很珍贵,陈敏是在公司兼做市场调查执行的,她对这些数据很感兴趣。她正看得入神,夏明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伸手拿起话机刚刚说了句:“您好,新日月公司”,我便在想,不知道又是谁在找夏总了,光是今天上午,我至少已经接了不下十个找他的电话了。
可是我立刻听到陈敏叫道:“哦,夏总呀!”我跳起来就向总经理室跑过去,一边急着叫:“别挂别挂!”一边乱翻着我随身的工作笔记:上面记了好多个要他回电话的号码,以及急需他回复或确认的事情,急切之间,把陈敏刚刚理好的文件都给刨了一些到桌子下边,陈敏捂着嘴,偷笑了一回我这副匆忙的模样,她把话筒往我手中一塞,我赶紧将耳朵贴了上去。
“唔,小孟吗?公司这边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事?”夏明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毫无痛楚或滞塞,听上去一切正常,那么他应该并没有挨刀的迹象。
“夏总,有很多电话找你。”我翻着笔记,将今天的情况一一作了汇报,末了还跟他专门强调道:“特别是有个什么郑经理,港乐公司的,找了你三四次,说是跟你有约今天要交案子的,说他们严总等着审,后来他们严总的秘书也来过一个电话,没说什么事,只说让你尽快回电给严总。”
“糟了!”夏明突如其来地提高了音量,我一点防备都没有,给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了半天,他一定是临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没处理了,这一惊一乍地,把我吓了一跳。
“我差点忘了,今天约好两点半就送策划方案过去的。糟糕!糟糕!”他在电话那头喃喃了几句,才接下去说:“我马上打电话给他。”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飞快地把电话挂掉了。
不过只隔了五分钟,他就又打了过来:“小孟吗?我刚刚跟老严通了话,今天我就不去了,你把那本策划方案送过去,直接送给郑经理,对,郑经理会交给他过目的,郑经理现在就在办公室等你,你马上过去,记住,马上。”然后他告诉了我港乐公司的地址。
我在他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份方案,挺厚的一本,密密麻麻地又是文字又是图表,还有手绘的创意稿跟一些照片贴在方案里,我信手翻了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是一份关于公司庆典与品牌推广相结合的活动策划案,依稀瞄到最后那个预算部份的数字,大概是二十多万,我头一回看到这么大金额的数字,被用在了一次活动上。虽然我知道一些大企业在广告费用的投放上,绝对会比这个数字大上若干倍,但这已经足够让我咋舌的了。
翻看完方案,我找了个文件袋把方案装好,正准备关上抽屉,这才突然注意到,那本方案被我拿出来后,下面露出了一些照片的残迹,其实我并不是想探看老板的隐私,只是下意识地有点好奇心作怪。我把那几块残迹拿了出来,摆在桌面上拼凑起来——很容易就拼好了,原来这仅仅是大半张照片撕碎后的遗痕,从里面拼出了一个女人的半身像来,很漂亮的一个女人,面目姣好,妆容精细,波浪卷发,至多不超过三十岁,正微侧着头盯着我,面容上是那种风情万种的妩媚,连我作为同性,看到了都觉得这是个风华绝代、人见人爱的大美女。
陈敏在外面叫了一声:“小沅,你还没去吗?”她的声音穿过风被吹进来,有着细碎的波动。我忙把那几块碎片一古脑扫进了抽屉里,将抽屉还原。暗地里有点做贼心虚的游离,我本无意于偷窃别人的世界,更何况是老板的。在我推上抽屉的那一瞬间,我决定不再去猜测那个女人了。
“磨蹭什么?你总不至于打算磨到人家下班吧?夏总刚才不是说人家在等你吗?”陈敏走进来催促我抓紧时间。
我把文件袋往她面前一推,用撒娇的口吻说:“敏姐,你帮我去送嘛,我那执行稿的文件还没打完呢。”
“放那儿,我来打,我两下就弄完了。”陈敏立刻拒绝了我的撒娇。
“还是你去嘛,我又不认识那里的人。”我找了第二个借口。
“我也不认识,那边是夏总的关系。”陈敏再一次毙掉了我的理由:“夏总让你去,你就赶快,你不去一回,永远都不认识。”
“可是我不认识路!”
“你不认识路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到现在不也没掉过?带上你的地图,开动你的小脑袋瓜子,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在我怀疑她都要把那一句《西游记》的片尾曲给我唱出来时,她又加上一句:“何况你那嘴也不是光用来吃饭的,问,总会吧!”
“可是,我没有自行车!”我知道公司里的人,大部份都有自行车,在这里,自行车仍旧是最方便最简洁的交通工具,唯一不足之处,就是掉得比较厉害,据说不掉过三辆以上的自行车,都不好意思自称是深圳人。我原本也是打算买一辆的,可宿舍就在公司后面,走路都不用超过三分钟,加上跟小眉出门逛街的话,也是选择中巴车作为交通工具,所以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直到现在都提不起兴致去买。
当然了,我是在拿这个假作理由,自认为这是个合理的借口。其实我平时根本不会偷懒的,对于工作也从不跟同事讨价还价,工作嘛,多做一点又不会少块肉,像我这种新手本来就该事事争先,才是道理;只不过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不想出去跑这一趟。
“没关系,你可以骑我的。”陈敏已经将她的车钥匙递到我跟前来,我总觉得她眉眼里含着一种坏坏的笑意,“好了,别找借口了,快走吧,夏总吩咐的,专门要你去,大生意喔!我去的话,只怕会叫人家乱棒打出来呢——哪里来这么丑的东西,影响市容,原本搞得定的单子都要泡汤……”她推我出门。
陈敏的确长得不好看,她的眼睛笑起来就几乎没有了,嘴唇却又出奇地厚,脸上最显眼的部份,就是那个蒜头鼻,她天生身材玲珑,偏生又有点胖,于是就让人感觉特别矮小,加上肤色暗黄,皮肤就略显粗糙,还有些小雀斑分布在脸颊与额头上,她这副尊容,的确有点不堪恭维,因此即便她再能干,也只能在公司里为夏总分忧;公司创意部的同事曾经这样评价说:阿敏做事能干的正分数,简直与她的外貌的负分数相互抵消,太可惜了!苍天不仁啊!
创意部的话,很快传遍了公司,陈敏自己也知道,幸而她天性豁达,倒也不生气,还时不时拿自己的样貌来自嘲两句,这种气度,让大家还是十分佩服。
有她作参照物,平凡的我就显得接近于美丽了,除了身材高挑的错觉外,青春活泼的气质也给我加了分。容貌于我而言,乃是先天生成,就算有功劳那也是父母的成就,我自己是什么可骄傲的,更何况,我也仅仅是长得略为平整,五官挑不出大毛病而已。夏明在我进入公司之前,从来没有带陈敏出去谈生意过,大概他也觉得陈敏实在不能为公司的形象增色。对于任何一家公司来说,公司形象都是必需的,若世人都爱美丽,我们便予人以美丽;若世人皆爱富贵,我们就营造富贵。
广告业,原本就是一个造梦的行业。
在深圳这里,因为接触更多外边的观念,美丽的容貌非常吃得开,甚至远比内地更有用——我个人当然并不欣赏这种拿天生的本钱来营造后天成就的作风,不过既然现实如此,我也只好坦然接受,并且努力去适应它。
对于现实,我有一种很宽容的世界观:现实永远是对的,当我不能立刻证明它错误时。等到时过境迁,也根本没所谓再去纠结旧日的对错。存在不一定绝对合理,但既然存在,就一定有它的合理性——如果我有能力改变现实,我就竭力改变它;如果我不能,那我就心平气和地接受,而且心平气和地认为,我所获得的,就是我能力范围内可以获得的最好的结果。我不抱怨。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纷扰,就是因了无谓的抱怨而来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