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眉尖叫一声,朝我扑上来,她那天崩地裂的热情几乎把我掐死。
“唉……唉……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跑来了,跟鬼一样,晚上来准能吓死我……”她激动得语无伦次,“你也不预先写封信,也不在机场打个电话,你这个鬼东西,一贯就这么神出鬼没的。才五月份你毕业答辩就完了啊?你们学校可够快的,我还以为你至少得到七八月份才能来呢!我这地方这么偏,你居然找得到,你本事不小啊!”
小眉不肯放我进门去,尽管我又累又渴,却被她堵在门外,抱着我的脖子在耳朵边嚷个没完没了。她完全没见到我旁边站着的帮我拎箱子的罗刚,她只顾自己口若悬河地一个劲地盘问我个不休,把我当成是天上掉下来的稀罕物件,具备了大卸八块的研究价值。小眉这脾性倒是从来没变过,她一旦自顾自进入她那感情激烈的角色后,是完全不管其他人其他事的,她的多血质气质与文艺女青年的特性,在这刻里混合大爆发,寻常人还真受不了她这种热情。
“喂,阿眉,你先让客人进来再说话好不好?”我听到小眉的身后传来一个耐心的声音,是个男声,但小眉不仅把门全堵死了,还抱着我又是转又是跳,搞得我头痛还脚疼,根本无法分神注意室内的情形。
这个声音总算是提醒了小眉,她赶紧侧过一点,把我往里边拉,口中还不肯饶我:“你到底怎么找到的?你是不是就留下来了?叔叔阿姨都好吗?我妈我爸好吗?……咦?你的行李呢?”
感谢上帝,她总算看到了罗刚。她略略愣了一下,连忙用同样的热情把他也往屋里请,百忙之中还不忘诡密地朝我探看一眼,大眼睛眨呀眨地抿嘴一笑。我当然知道她在转什么念头,不过我先不去理会她。
我转过身对罗刚说:“师哥,进来坐一会儿喝杯水,休息一下吧,今天真是多谢你了。”
“我不坐了,我还要跑车呢。一会儿晚上还可以再跑一趟。干我们这行的,时间就是金钱。”罗刚把我的箱子交到迎出来的一个男孩的手中,小眉正催促着那个人去搬动我箱子进去,他交递了箱子,谢绝了我的邀请,“下次再坐,我要先走了。”
“怎么?你们不是结伴来的吗?”小眉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显然,她刚才的猜测全不沾边。
只有我过一会儿再加点耐性,来跟她好好解释一番了。小眉有时候有点自说自话,便会转不过弯来。我看见罗刚已经打算向后转了,我也知道他的职业就是这么匆忙赶着的,所以不再坚留他,“那好吧,今天已经耽误你这么久,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改天请你喝茶。”
“喝早茶。”小眉不失时机地为我补上一句。
罗刚向我们笑一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他的背影快要转过走廊的拐角时,我听到他又在哼那首《浪子心声》。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心公正白壁无暇,行善积德最乐也……
***
屋子里已经为我倒好了一杯水,我精疲力尽地瘫倒在沙发上,足足休息了一分钟没有力气讲话。
小眉已经把那个男孩拉到我面前来了,向我介绍说:“小卿,这是张潮。”我连忙挣扎着站起身来,客套地伸出手去,嘴巴上顺溜出日常问候语来:“喔,你好!你好!”他居然踌躇了一下才伸出他的手来,只轻浅地触到我的指尖对握一下,然后又赶紧回到小眉身边。小眉在一旁看着我们俩个这般拘谨而滑稽地认识,立刻大声笑了出来。她把我按回沙发上坐好,然后一屁股就坐在我的沙发扶手上,完全无视另外一个人的存在,又开始了她的好奇心大爆炸。
“鬼东西,怎么这么快就出现了?”
“给你个惊喜呀!我一收到你的那封信,立刻就偷了户口本去办特区通行证,根本没跟我爸妈商量,等他们知道的时候,我是论文也写完了,证也办下来了,只等答辩一完就去买火车票,为这事我爸妈骂了我好几回,差点跟你一样也挨打了呢!不过后来他们去打听了一下,我分配的那家厂实在是太糟糕了,除了干部指标一无是处,加上这儿毕竟有你照顾,这才点头放的行。”
“这么说,叔叔阿姨不是要恨死我吗?他们一定是当我唆使你的!你害死我了!”小眉对着我的肩膀一阵乱拍乱捏,然后她的爪子毫不客气地捏到我脸蛋上来。
我举手拍开她的利爪,她十根手指头都涂得红艳艳的,玉指纤纤带蔻丹,没想到两年没见,她已经武装到指甲了。
“本来就是你唆使的嘛!我若不在这儿,我来干嘛?”我睨睇她,“这次我可是飞过来的,机票都是我爸亲自去买的,他说火车只到广州,还要转汽车过来,怕我不方便。对了,我得先把钱还给你!你妈还让我带了封信给你,说叫你务必回信的。”
她拿了家信,却把我还钱的大信封挡住,“朋友有通财之义,你才来,用钱的地方多,等安定下来有了余钱再还我。你不知道,这儿只有钱才是硬通货。当然了,有我在,还饿不死你。”
“别说饿死了,就是饿瘦了些,仔细我妈找你拼命……”
叽叽喳喳的乱语声中,两个人一起吃吃地笑了起来。
那个叫张潮的男孩被彻底晾在了一边,根本听不明白我们在聊些什么,因为我和小眉讲话的语速都是奇快,一般没听惯的人都会听得应接不暇,更毋需说还得脑袋跟上节奏。
虽然在外面处世时,我和小眉都能够做出大方得体的举止,说着斯文轻软的话语,扮出淑女的样貌来,可当我们俩个在一处时,所有的拘束与伪装都会被抛之脑后,规矩岂为我辈所设哉?我们会彼此之间大呼小叫,嘲笑不禁,尽情挥发着我们活泼的青春与活跃的本性,这种本性为社会与教养所约束,并不能被改变。我们之间是不设防的,自小到大的相伴,个性的相投,教育的相似,让彼此间根本没有隐瞒思想、感情与经历的需要。
我们算起来有十七年以上的交情了,厂里的职工子弟,又是邻居,打幼儿园时就在一起,不过那个时候都还只是不懂事的小孩,大家玩得来,常常在一起办家家酒姑姑宴,到了小学,自然都在厂里的子弟校就读,那个时候我还要高一点点,所以坐最后一排,小眉在前面一排,就坐在我的正前方,当然是一个组的,上学放学连同做清洁都在一起,我们在那时显示出了同样的脾气,都顽皮淘气,不仅爱跟男孩子玩在一处,还要逞强压他们一头才肯罢休。那时候根本没学习压力,除了调皮捣蛋的时间,业余时间还看了大量演义传奇,从《说岳全传》、《忠义杨家将》到《隋唐演义》、《大明英烈传》,四大名著是三年级以后开始读的,虽读得囫囵吞枣,但一样啃着大部头啃得心喜,有时连淘气都顾不上了。
我们俩的成绩倒一直都好,每回年级排名,不是她第一就是我第一,成绩好的孩子自然是老师的心头宝,以致于有一回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对我妈妈说:孟沅这孩子,跟叶小眉一样,将来都是考大学的料。我为偷听到这句话和小眉一起高兴了许久。
等上了中学,我们仍旧在一个班,于是我们渐渐又显露出相似的爱好:小眉常拉着我说些天地春秋的梦话,我也将我每一种不切实际然而完美无暇的梦想都与她分享,我们俩个那时已经完全脱了淘气,经常是各看稳坐书桌,一人捧一本心爱的书,耗尽了所有的课余时间。当到了初三,功课越来越重的时候,老师也再三强调不许我们再看那些闲书了——我们依然偷偷地看,瞒着老师跟父母,一本接着一本。
那个时候,我读了大量的文艺小说、杂谈笔记、历史风土、奇闻怪谈、科普科幻、针织烹饪……而小眉则一心扑在了中外名著上。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努力地学习课堂上老师讲的所有书本知识,而且每回考试都考到年绩前二十名,这样的成绩下,老师对我们的疯狂阅读就睁一眼闭一眼,金庸的全套武打小说肯定看完,梁羽生、古龙、温瑞安的也读,甚至连金庸新、全庸之类的冒牌货作品,都林林杂杂地看过几眼,小眉有一阵子迷琼瑶,看完了市面上她能找到的无论正版还是盗版的琼瑶小说;而我,则对三毛跟亦舒情有独钟。
中考对我们来说没有压力,我们努力看完了所有能找到的“闲书”,我甚至开始看《圣经》的新约跟旧约。我们俩个喜欢在做完功课、或者吃完晚饭后,借口互相抽背英语单词,然后沿着家旁边的那条河慢慢地散步,一边讨论着各自在读的那些文章,一边热烈地交流着彼此始有雏形的思想。这是我感觉最单纯快乐的时候,我得到了一切想要的东西:容我护我的老师、亲近的良友、优秀的成绩、丰富广袤的知识天地……而且随着我的长大,父母的棍棒教育次数也日益减少,对于这一切,我很满足。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和小眉分了班,我的数学跟物理一直都很好,我理所当然地选了理科,而小眉呢,因为太沉迷于中国文字的那份温婉缠绵与起承跌宕,所以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科。她最大的理想是进入北大的中文系,然后写出一本震铄古今、流芳百世的小说出来,比如说像《红楼梦》,我也爱极这本书,但我自知不是天才,我远远地朝这本书望过去时,也会看见满目的光华,我自承才力不及。
小眉一直守着她的理想,直到高考后,拿着大专的录取通知书时,才失声痛哭起来。我无从安慰她,因为我们就要分开了,我考进了本市的一所重点本科院校。
然而并不因为在两个学校,我们就隔阂了,反而与过去一样亲密。我们每个星期天都会回家一天,这样我们仍然保持每周至少见一次面,当然更多的时候,她第二天上午如果没有课,便会骑了自行车穿越半个城市来到我学校,挤在我的小床上,同我聊上大半夜也不肯放我睡觉,我的室友们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她们甚至还取笑说,你们上辈子难道是连体婴儿,这辈子才切开的?
其实,小眉的成绩一直很好,但她体质比我弱,在高考前压力大,加上开夜车受了凉,发烧到近四十度,只能咬牙撑着上了考场,所以才会考得不好。我想,这种情形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根本就不可能考得上。小眉是个做事从来不肯回头的人,这脾性也同我一模一样,所以她宁可去读大专,也不肯第二年重考。她说:“我就算上不了北大,也一样可以写出好东西来。”而在私下里,她跟我说:“小卿,我才不要低你一级呢!”她一直是争强好胜的,争胜的竞争对手甚至包括我在内,有时想想,我何尝不是这样呢?
小眉两年后就毕了业,她在厂里没呆多久,就义无反顾地去了深圳。我想,仅仅是不甘心吧?如她信中所说的那样:如果人生只是重复又重复,那到得老来自思,是不是会愧悔懊恼?
世事变迁,环境造人,常常没有办法评说谁对谁错,有的,只是对于人生不同的选择。浮生蝼蚁。怎么也是过,我的选择同小眉一样,是誓不低头,哪怕必须是在痛哭过之后。
长命百岁固然很好,若是百病缠身的长命百岁,那么命不必长也罢。病,不仅仅指生理,也指心理。人生一世,百八十岁是一世,二十岁也是一世,发齿尽脱是一世,稚齿童音也是一世。于我,生命的长度不是那么重要,相较于长度而言,我更在乎质量。有人就算活到耳背眼花,浑噩全不知事,万事赖人扶持甚至身上插满管子,依旧不折不挠坚持活下去,我很佩服这种顽强的生命力,很不佩服这种无意义无价值的生存形式。行尸走肉,我是不屑的。
人生本多苦难,如婴儿出生便是嚎啕大哭,似在预告这世事的艰难;人性更是自私,如婴儿出生,只知索取乳汁而不恤母亲是否病苦,人于无知无识时,显的只是本能。
除了卑劣,人性亦有伟大处。性善性恶的话题,争论了几千年了,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我认同的人性,原本就善恶并存,本能趋恶,本性向善。我们的教育,其实是为了抑恶而扬善。
于这本能外,处劣境而不移不改的,方是本性。
我在踏上这土地前,已经给自己划定了界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