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他的车渐渐驶远,我便又去推我的行李,箱子太重了,本身我就带了一个手提的行李包,再加上这个新拎包里鼓鼓囊囊地塞了两件衣服一条围巾,份量也自不轻,我好不容易才把它们连同我自己,一起搬运到一辆中巴前,探头往里一看,人都坐满了,黑压压地在车的发动机盖上,还堆了好多个各式各样的箱子,唯一的空位子在司机右侧,隔了N多行李箱的旁边,我犹豫着,不知是不是应该另找一辆中巴时,那个司机忽地从背后钻了出来,他问我:“小姐,走吗?”
我点头,我当然想走,可这车太满了,我不知道把自己塞进哪里才合适。
那个司机不等我再说话,马上动手把我的箱子搬了上去,叠到了最高的那个箱子上面,在众人头顶上高出了一大截,颤危危地让人心惊。他又打开边门,朝我一呶嘴“上去”,我爬了上去在位置上坐好,他将我的两个拎包甩上来让我自己抱住,关了门从驾驶室的门边,跳上了驾驶座。
这次我没等他开口,主动就掏出钱来,想一想放了一张五十块的在他的驾驶台上,他转过来看了我一眼,从我手中抽走一张十块的,把那张绿票子退还给了我,一边给我扯票,一边说:“十块,童叟无欺。”
我赶着这当头观察了他,这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很高很壮,一点不像南方人,那一口道地的普通话,也不像南方人。他把票递给我,也顺便再瞄了我一眼,然后大声说:“开车了!”
车子很顺当地开动起来,开得很稳,那些看上去摇摇欲坠,像是随时会垮塌的箱子,居然纹丝不动。我还是不太放心,半侧了身子,伸手扶住,他又斜斜地盯了我一眼,说:“不会有事的,放一百二十个心。”被人说穿用意,我脸红了一下,放开手,这才端直坐好。
“第一次来吧?”他忽然说起话来,我想他一定是在跟我讲话,因为前边除了我们俩个,就只有一大堆的箱子,其他乘客都跟我们有一点距离。我朝他看过去,他正一边专心开车,一边竖着耳朵等我回答,我说:“是啊。”
“这里没什么好玩的。你一定来找工作的吧?这两年,来找工作的人多如牛毛。”他又自顾自地说。
我有点不高兴听到他的这句话,仿佛我是外地来的蝗虫,争着抢着吃特区的食粮一般,我不吱声。
“这里僧多粥少,每天在人肉市场里钻来钻去的都是一大把,外面的人还不断往里进,真以为这里能淘到金子一样,幼稚!”他没听到我的接茬,便又自己下了个结论,然后带点安慰色彩似的说:“不过嘛,你一定很快就能找到工作的。”
听他把人材市场称作“人肉市场”,我倒感到有几分新鲜。而他居然在对我一无所知的情形下,那么轻易地就对我盖棺定论,我倒想听听他的依据何在了,我便问他:“何以见得呢?你不是说工作难找吗?”
他轻轻地吹了声口哨:“小姐,你这么靓,很容易的。”
得到别人的夸奖,我原本是很乐意的,可他说出来的口吻,却是听起来那么让人不舒服。
我知道自己只是五官端正,秀还算得上,但跟靓还是有点距离,被他这么一说,仿佛这天生的容貌占了极大的便宜似的。我记得小眉曾经在来信中提过,说深圳有许多女孩子凭着一张脸蛋吃饭,操着皮肉生涯。难道这司机会以为我也是这一路人吗?
这暗示令我恶心。我决心不再搭理他。
可他偏偏要来继续跟我聊天:“你到哪儿?”
“火车站。”我硬梆梆地说,我知道几乎所有的中巴都直接停在火车站。
他又问:“不是,我问你想到哪儿?”
我讨厌他这种纠缠不清,停了一会儿,我才回答:“皇岗,我朋友那儿。”
他不说话了,自顾自轻声哼起歌来,我听他哼着:难分真与假,人面多险诈……,分明是一曲许冠杰的《浪子心声》,那首歌我也很喜欢,便在心里头跟着哼了起来。
***
车子很快开到了边检站,当车辆在外边停稳后,乘客们纷纷往下走,这里是进入特区的大门,每一个人都要持有深圳特区的户口、暂住证或者通行证才能进入。
面前的大厅里,人群排起了长龙,一直排到了外面,所有车辆的乘客都吵吵嚷嚷一阵风地去排队,生怕去得迟了,等过了关,自己的那辆车就已经开跑了。许多人一边向大厅冲过去,一边回头看各人坐来的车,嘴里念叨着车牌的号码。
我也想赶紧下去排队,我这车后面的乘客们早就去了,唯有我还留在车上,倒不是我有何特殊身份因而有恃无恐,而是我一直在跟那扇怎么也打不开的侧边门搏斗。
可恨的是那司机居然就在一旁笑,他也不过来帮忙放我下去。我气得瞪了他一眼:“麻烦过来帮忙开一下门,”我说,“我要下去排队!”
他又发动了车子,向车辆专用的通道开过去,一边说:“别下去了,我跟他们说你是帮我卖票的。你通行证拿给我。”
我把证件给他,他将我的通行证放在他的身份证下面,向通道口的武警晃了两晃,说:“我们是跑车的。”就这样,我居然得以被放行。
车子停在了大厅出口处一个最显眼的地方,又过了好几分钟,才有第一个乘客上车。他把通行证还给我,在我的照片上多看了一眼,略略一皱眉道:“照得一点不像你。”
我收回了证件,“这是上大学前那时候照的,很丑是不是?”这种证件照,老实说要照得好看,还真得靠底子好,我高中毕业那个时候,是一副完全没长开的丑小鸭状,眉眼青涩不必说了,清汤挂面的直发,身上穿的还是妈妈的肥大外套,把仅有的青春朝气掩藏得滴水不漏,那副尊容,当真土气得很。
这时,我已经不烦他了,我觉得他这个人其实心眼并不坏。
“你是大学生吗?哪家大学毕业的?”他忽而又关心起我的学业来。
“S大学,工商管理专业的。”
“是吗?那太巧了,我也是那儿毕业的,我84届的。算起来你应该是我学妹了。”他愉快地说。
我对这样的巧合感到有些惊讶,而我更惊讶的是:我们那所学校也算全国知名的重点大学了,他毕业后却在这里跑车?
我问他:“那你也是成都人吗?”
“不是,我湖北武汉的,在成都读大学就呆了四年,那城市挺好的,节奏缓慢、生活悠闲,我差点就定居下来了……不像这里啊,挣命似的。你看我,学的是机械,现在开车,多少也跟专业沾点边。”
我被他的黑色幽默激得笑了出来。
“我叫罗刚,你叫什么?”他侧头过来问我。
“孟沅。”
“我叫你学妹吧。学妹,你真是来深圳找工作?这儿的饭可不是这么容易吃的。”
我知道他这次说的话是正儿八经的了。我便也认真回答:“我来看一个朋友,玩一下,再找个工作做几年,积累经验,也算见识下世面,免得老被人家说学生仔儿眼高手低,不能成大事。”
“你们这些小孩子,心比天高,把什么事都看得太简单,像办家家酒一样。不吃一堑不长一智,外面不是你想像的那么好混的。”他这话说得语重心长,倒真是过来人的口气。
但我还不想在这个时候聆听师哥的教导,路还没有开始走呢,我有什么资格评论,也没有必要听别人评论。每个人的选择都有他自己的路的权利,雄鹰高飞,渊鱼深潜,狡免扑走,牛马劳碌,即使自己不能选身具何能,即使努力过后仍旧只能屈从命运的安排,但至少,努力过了。
我知道成功自有非凡处,对于凡人机会渺茫,可就算渺茫,也总有机会不是。
别人的活法,自有别人的道理。我选自己的活法,理得,心安。
我随口打听他的境况:“师哥,你来深圳多久啦?怎么会开起车来呢?”
“我呀,来了差不多有七年了,户口也买过来了。这车是我自己的。以前也给老板打过几年工,总觉得在人家手下做事,看别人的脸色不舒服,我以前那个老板,蠢就不说了,还净爱瞎疑心,总觉得人家都要坑他似的。我干脆自己出来跑车,先跟朋友跑了两年,攒了点钱就自己弄了辆车,自己又当老板又当小工,反正混得马马虎虎。”他忽然问我:“你有笔没有?”
笔我是随身携带的,我掏出来给他,他说:“我把传呼号给你,以后有什么事就Call我,这地方,没个人帮也真难受。”
我记下了号码。
车子很快停在了火车站,他挪开我的行李箱,去把乘客们的大箱子一个一个拖下去,我也要下车去拖我的箱子,他一摆手阻止了我:“哎,学妹,你坐着别动,过一会儿我送你去皇岗。”
“这怎么行?”我赶紧拒绝他的善意,“你是要挣钱的,我可不能耽误你。”
“怎么不行?”他粗粗地瞪了我一眼,“我自己的车,我是老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