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沅根本没料到过小丁的出现，一见到他，竟是首先想起小眉说过的“居心叵测”的话来，自己先有些心慌，看到他含笑的眼眸，听到他夸赞的话语，一慌就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了。她不接他的话，一边掩上办公室的门，唯恐被别人看见似的，一边反问他：“你怎么找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上班？”问完又觉得不妥，还是把门打开，而且是大开着，唯恐留了暗室的话柄。

“我神通广大啊！”他注意到她的紧张，自己反而松弛了下来。“区区一家公司而已，还难不倒我，做销售的都练出了狗鼻子，闻着味儿就能找到地儿。”

她这才发觉他一直站着，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这般进退失据，太小家子气了。忙请他坐下，他打量着这间办公室，啧啧称赞道：“阿沅，不错啊，这间办公室比我那间还大还阔气，看来你是公司里的重要人物。”

孟沅连忙分辩：“不是的，这是我们主管的办公室。这两天她有事不能来，打电话回来吩咐我帮她处理一些事务，我只是奉命办事而已。阮琳你见过的啊，她是公司的副总。”她又回击道，“再说我一个小小的办事员，怎么敢同堂堂丁总相比呢？这不是太抬举我了吗？”

小丁大笑了起来：“阿沅，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怎么挖苦人了呢，没想到你还是这么牙尖嘴利的，前段时间你可是很老实的。”

“是吗？我？”孟沅不知为何，一下子放松了，她觉得有小丁这么个朋友，其实也蛮不错的。“那是你眼神不好，我可不老实。老实也多半是装出来骗人的。这年头，老实就是蠢，你是在讽刺我吗？”她拿一根手指托着脸，从脸颊上一路刮下来，“我可从小就是出名的厉害人物。”

这种神态才是她一年前的样子，他喜欢的样子。

“喂，老兄，你还没回答我怎么来的？”她用这种随便的口吻同他讲话，倒也是第一次。她自己觉得，这才是种舒服的相处方式，不用端着，不必防着，就好像从前一直都是这样似的。

“当然是骑车来的。”可恨这小子不肯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我来盛情邀请你共进晚餐。”

“不行！”她一口就否决掉：“我得回家跟小眉一起吃饭，不然她会着急的。”她假装忘记了可以电话通知小眉这回事。

“没关系，我来之前已经给阿眉打过电话了，她同意把今晚你的晚餐权转让给我。你回去会连一粒米都吃不到，阿周根本不煮你的饭。”

小丁笑嘻嘻的样子，使她想起某部电影中满肚子鬼主意的男主角，然而她一点也不觉得他讨厌。

她开始收拾桌上堆成小山似的文件，今天她心情很不赖，并不是因为他不告而来的缘故，她只是忽而觉得自己好像可以轻松自由地呼吸着。虽然阮琳没来上班，加大了她的工作量，但她工作的热情却是不灭，成就感则倍增。也许罢，生活中确实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小快乐，偶尔释放出来，令人全身心地愉悦。

“我要回去换衣服。”她向他宣布，“我的裙子不适合坐你的车，太短了。”

桌子上堆的文件太多，理了好久也没理清楚，她干脆一鼓脑全给胡乱塞进抽屉里去，一边塞一边故作神秘地向他说：“明天阮琳也不来，不然这样乱塞一气，肯定被她骂死。”她忽而带点小孩子的得意：“全部门好像只有我没有被她骂过了嘢！”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忽然之间自己一点也不沉稳了起来，有着童心大发般的淘气，或许，这才更像她自己，真实的自己。

大开的门被鲁莽地用力推了一下，在墙壁上砰地撞出一声巨响。孟沅抬起头，见到陈亮正走进来，她同他说：“亮仔，你还没有下班吗？”

陈亮的神色看上去并不十分友善，小丁注意到，刚才电梯里神采飞扬的大男孩望向他的目光里，是非常不信任的，甚至带点凶狠。孟沅正在给他们互相介绍：“亮仔，这是小丁，我的一个朋友；小丁，这是我的小弟仔，叫陈亮。”

小丁站起来，伸出的手在空气中凝固了好一阵子，才被另一只手勉强握住，敷衍地摇了两下就扔开了，陈亮只顾扭头跟孟沅说话：“阿沅，晚上一起去跳舞吧，阿封、阿婷、朱珠都要去。”

孟沅摇头说：“我不去了，那地方太吵，不适合我。我有其它事，你们玩得开心点啊。”

陈亮立刻明白过来，她已经跟这个小丁有了约。他没再多说，自顾自走了，也没再跟他打个招呼。小丁感觉到这个亮仔，绝对对他抱有敌意。“难道是为了阿沅？”他敏感地想。

“他怎么会是你的小弟仔？我觉得他应该要比你大一点吧？阿沅，还有，好像他不太喜欢我。“

“好啦！你又不是人民币，凭什么要人家喜欢你——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孟沅已经把最后一点文件扫进抽屉，一点也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来，人在心情愉快的时候，往往感觉反而迟钝，一味地按自己的想法来理解事情的本来面目。她把桌面上整理干净，拍拍手说：“走吧。”

走过大办公室时，小丁有意地向阿婷的桌子望过去一眼，那捧花已经不在那儿了。

***

东门的麦当劳餐厅里人满为患，晚上七点过了，仍然找不到座位，这倒颇出小丁的意料之外，他爬到三楼，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对刚刚吃完的小情侣手拉手起身离开，忙将尚在身旁东张西望的孟沅拉过来坐下，他叮嘱说：“你在这儿好生坐着，我去买东西。“

这口气实在像是在调教一个从不出门的小孩子似的，她便笑了起来：“好，我会誓死捍卫我们的座位。“

他听到她用的是“我们”这个词语，心下很受用。

孟沅回家不仅换了衣服，还抓紧时间冲了一个凉。她从里间出来的时候，令他的眼前一亮，她换了件很宽松的蓝白条纹的短T恤，一条男式的西装短裤，是那种几年前就过时的样式，然而正因为从来没有见一个女孩穿过，反而她穿出了另一番韵味来。她的头发还不够长，在头顶上扎起一簇小辫子，其余的仍是散落肩头。素净的脸，一点化妆品的痕迹都不剩，清爽干净，自然天成。

小丁不太喜欢化妆的女孩，尤其是浓妆，他觉得跟那样的女孩在一起时，心里头没底，他不知道她们的真实面目，是否同装扮过后的面目是一样地可爱。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完美不属于他这样的普通人。他想起吕玮来，是一个爱化妆的女孩子。

原本计划是带孟沅去高级餐厅吃大餐，玩玩情调弥补没买花的不足，结果当他向孟沅征询意见的时候，孟沅蹙眉道：“你看我这身打扮，只怕连进高级餐厅的厨房，都不够格。还是免了。”

孟沅坐在座位上等着，有点无聊地左右观望。左手边是一对年青的夫妇，带着他们的小儿子，那个小宝贝顶多只有三四岁，正用他胖胖的小手抓了巨无霸的盒子，在扔来扔去地玩，而他的父母则絮絮地讨论着什么，一派和谐的亲子氛围，令人不由自主地艳慕；右手边是两个学生打扮的小姑娘，声讨着老师，传到她耳中的语句是：我们数学老师凶得要命，今天还骂我，说我上课不听讲，将来考试不及格他不管……另一个则安慰她：那你及得了格不？第一个摇头，我都没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她在肚中偷笑。

斜前方，坐了一个孤独的背影，是一个女孩子，长发及腰，散在背后，面前的餐桌上什么都没有，那女孩看着楼梯处，手托在下巴上，一动也不曾动过，那个背影让她心中忽而涌起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在一瞬间，仿佛全然知晓那个女孩的等待，以及等来的寂寞与无助，竟是感同身受。

这是怎样的一种孤独呵！她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像是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霓虹闪烁之中，藏身阴影里看着周遭来来去去的人潮，他们享受着各自五彩缤纷的人生时，自己却咀嚼着被遗忘被抛弃的滋味。那种万众欢腾里仍然无法同乐的落寞，那种千百人擦身而过却又无声消失的恐惧，她明明懂个中滋味，可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懂，她宁可自己永远永远也不要懂。

她将视线转向窗外，那个孤独的身影已经不再吸引她的注意了，她忽而想到自己，想到自己怎么也无法回忆起的过去，苍茫而苍白的世界。

她想起刚刚坐小丁的车来时，坐上后座的刹那，熟悉之至的感觉。她自然地用手去环抱他的腰，她记得一定有人这么告诉过她：只有抱住驾驶员，才不会在高速行驶时摔下来。她反应过来不应该去抱他，这样显得太亲密了，她缩回手，反而着了形迹，小丁拉过她的手来环在自己腰间，嘱咐说：抱紧，不然转弯时会摔跤的。她不再抗拒。

车在笔直的路上飞驰，风驰电掣，狂叫而过，速度超过60码了。她不由自主地把头靠在他背上。这动作做得太自然了，令她心中一愣，像是想起了些什么。

然而什么也想不起，扑面而来的是整个世界的风声，又飞速弃她而去，新一波的风声紧逼而来。这种无法停泊也无法挽留的苍凉，令她震撼。

小丁已经端了满满一盘子食物回来，她抛掉自己的胡思乱想，勉力朝他一笑，今天出来是为了好心情享受食物，不是来伤感动怀的。

翻看盘中食物：汉堡、薯条、麦乐鸡、苹果派、汽水、圣代，都是双份。她向他夸张地叫道：“哇！你想撑死我。”

他坐下来拿起汉堡塞给她：“你吃多一点才好看，太瘦了——像非洲难民，人家会说我虐待你。”

她的嘴巴撇上去，然后嘟起来，她瞪着眼瞄了他好几秒钟，然后下决定似的说：“我不吃那么多——你知不知道减肥药多少钱一瓶？我可是省了大把的钱。你敢说我像难民，小心我毙了你。”她做了个威哧的手势，收回来的时候，拿过一包薯条，撕开番茄酱就大吃了起来。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小丁说到一些趣事时，她会大声笑出来，自自然然地没有一点的作态的扭捏，她已经把刚才的伤感完全置之脑后了。她不仅吃完了自己的那份食物，还老实不客气地将小丁的那杯圣代也送进了嘴里。

他警告她：“奶油吃多了会肥的。肥——耶，比胖恐怖多了！”

她根本不去理会他的夸大其辞，继续消灭杯中的冰淇淋。

窗外的夜色，也像这杯中的冰淇淋一般，迅速融化了下来，洒满了世界的每个角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