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新店址，孟沅却第一时间在门口驻足，因为她注意到，这家店的招牌换了，改成了“缘来艺术婚纱摄影”，明显是新店开张，门口的花蓝还没撤。

她仔细查看门牌号，没错，肯定是这家——当然也不太可能错，一路走过来，也只看到这一千零一家照相馆。

吸引她目光的，还有挂在门口橱窗上的样片，足足超过五十吋，静态的照片里，光影仿佛依时间而动态流淌，强烈的明暗对比，镜头下一张美目流盼却冷艳动人的面容，刀削斧劈般线条分明，却不觉硬朗，只感沉隽，像中人微微侧脸，凝视着前方，又似深思又似睨视，紧抿双唇，没有一丝笑容，乍看似是冷静，再看却含忧郁。孟沅觉得这张脸好像很熟悉，却说不上来到底哪里熟悉了？

她推门进去，店里面人还不少，门边化妆台前，坐着正在化妆的一位新娘子，另一对新人则在衣柜明橱前挑选着拍照礼服，一时间没有店员上前招呼，她往服务台走去。

面目和蔼可亲的店员小姐听闻她来意，核对了她的取样底单，便请她到靠近窗口的一张桌子前就座，然后将她的那些小样照片送过来，顺势陪她坐下挑选。

小样的确惊艳，看在孟沅眼中便觉恍惚，像中人更似自己的另一层皮相，与真实的自己，在是与非之间徜徉，那个定格的影像，明丽却料峭，竟然带有几分外头橱窗模特儿的姿采。

孟沅一张张照片细看之时，店员小姐充分展现了她的销售话术，巧舌如簧，挨个儿评价着每张小样的动人之处，边说边把一些小样摆在一侧，随挑随摆，嘴上不曾停歇过：“嗯，这张好，你看多有明星派，这张漂亮，做杂志封面都够格；还有这张，把你拍得简直可以当选港姐冠军……”

孟沅终于忍不住插话：“你的意思是说，丑过港姐？”这一年，港姐的冠军是莫可欣，可这位新晋港姐因为模样不甚主流，着实不让人待见，连TVB的掌门人邵爵士都不乐意带她出席活动，这一年，港姐第一次因“丑”而出名，“你比港姐还丑”一时成为香港市民中损人排头把交椅的流行语。连孟沅这个不怎么看本港台新闻的人，都被灌输得深入脑海。

店员小姐一时忘了这茬，语塞数秒，然后把手边选出来的一堆小样推给孟沅，浑然自若地转换频道：“这些，我看都可以放成海报。”接着又把另一堆也推了过来：“还有这些，你肯定都会要。”

眼前这两撂小样，不用数也看得出来，厚得令人发指，孟沅再看那堆被店员小姐剔出来的，大概只有十几二十张，照这架式，孟沅的荷包铁定被这五十张朝上的数量给榨空。

她不愿让那店员小姐“阴谋”得逞，却又不想生硬拒绝令人难堪，正盘算找套说辞拒绝这番“强买强卖”，这时，又一位店员小姐过来，她匆匆查看了孟沅的小样袋子编号，然后跟先前的那位耳语了几句，头一位店员小姐便立刻站起，请她再仔细甄选一下，然后急急忙忙地往里间走。

里间应该是摄影室的位置，想是需要店员去帮着拉拉裙摆什么的，孟沅也没在意，继续自己挑。没人在一旁罗嗦更好，乐得耳根清净。

才看到一半，眼角描到那店员小姐再次过来，心中哀叹一句，又要遭遇贩卖模式的开启。

这次，那小姐并未坐下，而是让出身后的一个人，向孟沅引荐说：“这位小姐，这是我们老板。”

被称为“老板”的那个人年纪不大，应该说十分年青才对，穿着许多个口袋的那种摄影背心，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又是个兼职摄影师的老板，只是这个人，并不是给孟沅拍照的那一个。

“您好……”孟沅打招呼的同时在嘀咕，这是什么情况？为了多卖几张照片，连老板都出动了？

老板果然有老板风范，他快人快语，直奔主题——当然，也大有可能，是因为他里面的相片只拍到一半，人家还在等他继续——他的意思，是想征得孟沅的同意，把她的照片当成样片，放大后摆在橱窗里，交换条件则是，这次所有的小样，只要孟沅看得上的，全部可以放大成七吋过塑照，另外还奉送三张海报，五张十二吋摆台带框，费用全免。还有，也并不是一直使用她的肖像权，使用期只有两年，每季换一张照片，而且，样片在期满后也一并送给她，并不留底。

听上去条件合理，的确很有吸引力，只是孟沅个性低调，从来不喜欢抛头露面，所以她想都不想便予以回绝：“多谢老板看得起我，可你们外头橱窗的那张样片拍得比我这个漂亮多了，没必要舍近求远吧？”

话刚出口，她自己就醒悟过来，多半那张的肖像权使用期该到了，所以必须换人。

可答案与她料想的毫无相似之处，回答她的也不是老板，而是身后的另一个男声：“那是因为，那张照片根本就不是他们拍的，哈哈，好不容易自己能拍出一套满意的来，当然得换掉。”

孟沅闻声扭头，惊诧地发觉，这个在她身后说话的人，好像她以前见过。

“我就说嘛，你硬照的效果肯定比林予的好，就算弘丰阿涛他们只学到我一半功力，你看也拍得不错，拿来做橱窗至少能秒杀至少八成的照相馆了，对不对Jane？”

这人叫出了她的英文名字，孟沅脑中一动，隐约记起在哪个聚会上有过一面之缘。

“你们认识？”那老板笑道，起身让座，“Mike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当真越来越没规矩。弘丰见着我还老老实实叫一声师傅，阿涛你倒好，一出了师，其他的没学会，洋人作派先学会直呼名字了。”Mike大马金刀地坐下，顺便教训了那老板两句，当然也不是真教训，而是笑呵呵地说话，孟沅猛然想起，这是麦仟，小渝姐皮具厂的专用摄影师，从法国留学回来的那位。

毫无疑问，外头橱窗里的模特儿，就是被他跟黄子文曾挂在口中，说与她有几分相似，更可能一度与严以宽有过牵扯，后来嫁为冯妇的林予。

“那师傅你帮我搞定这事，里面还等着我去拍照呢。”老板阿涛把这劝说的任务丢给了麦仟。

等他离开后，孟沅才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麦先生，你说的另外一个徒弟弘丰，是不是那个替我拍照的人？”

“咦，你怎么倒跟我客气上了？叫什么先生呀，直接叫我名字，中文英文随意。”麦仟接下来向她解释，他在深圳只带了这两个徒弟，以前一个帮他打光，一个帮他管理器材兼做后期修胶片，都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这两个人都酷爱摄影艺术，跟了他两年出师，于是一人开了一家小照相馆，因为技术过硬，渐渐也站稳了脚跟；前阵子正好碰上崔弘丰的照相馆租约到期，他师兄江涛——也就是这家“缘来艺术婚纱摄影”的老板正值想扩大生意，于是力邀他一起干，两人不分大小，股份各占四成，另外两成，则把师傅麦仟也拉上。

麦仟自己呢，一直是个自由性子，他喜欢做独行侠，连自己的相馆都懒得开，只找两个助手协助他拍摄，每个月除了给个保底工资，其余的按单提成；因为他技术水平在业内首屈一指，所以也不用费神费力找客户，自然有老客户排着队引荐人过来找他拍照，他收费还不低，收入上能保障他活得滋润，而且接单随性，不想做的时候，谁也请不动他。

如今他的那两个助理，水平是有的，只是并不想自行创业，所以跟着他当助理，反正收入有保障，背靠大树好乘凉，也活得有滋有味。

这两位徒弟中，崔弘丰的天份高，因而摄影技术更胜一筹，而江涛则特别有生意头脑，他请出师傅在相馆挂名，白送他两成股份，又不用他上班，他可以继续按他的个性，该玩就玩，拍完照，有什么后期处理，交给相馆做就是，只收个成本价。这样一来，麦仟更加省事。

孟沅心想：“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徒弟们孝敬师傅，实际上，相馆有了麦仟这块金字招牌，招徕起高端生意有保障，何况麦仟光拿分红不用工作，天长日久，他自己肯定觉不好意思，难免会多多介绍生意过来。一来二去的，倒可能还是徒弟们得利更多些。”

“给我个面子，当个模特儿如何？这样，我亲自给你拍，保准比这些效果还要好。”麦仟不负重托，果真把徒弟们的事放在心上。

孟沅还未及回绝，耳边有电话铃音响起，眼见麦仟从手包里拿出一部大哥大，按通后也不避她，跟对方聊道：“卢姐啊？没问题，我亲自操刀，棚内早就拍完了，样片明天可以看；这不圣诞节定的去澳大利亚嘛，外景就跟拍，墨尔本、悉尼、黄金海岸还有大堡礁，路线都商量好了。我就不去了，让弘丰带队跟过去，你放心，他跟我这么久，水平不比我差，严哥已经同意了啊。”

等他说完收线，孟沅才笑着摇头拒道：“Mike，不好意思呵，劳你看得起，可我实在不喜欢把自己的照片摆在外头给路人指指点点，你跟老板说，还是另请佳人吧。”

无论麦仟接下去如何游说，孟沅便含笑听着，也不再分说理由，只是咬定不肯应承。

最终，麦仟无功而返，他叹口气，拿起桌上的小样，浏览着道：“算了，我帮你看看，选哪些合适。我跟阿涛他们说一声，选上的就都不加收你费了。”

无功受禄，孟沅哪里肯。她生怕受了人家恩惠，心中歉意偏又无以为报，所以不管麦仟挑了一堆小样出来，她坚持只选了十九张，一张海报十八张七吋，其他的都不敢要。

隔了一周去取相片，结果那店员小姐还是给了她四十几张带底片的过塑照片，说是老板吩咐的，不额外加收她钱。弄得孟沅很不好意思，想跟麦仟说句谢谢，都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