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致丽玩具厂大火之后，安全问题成为了整个横岗地区的首要问题，各级领导层层重视之下，连带着联防治安情况也加以好转，整个安良地区接连半个多月，一起治安事件都没发生。

孟沅回厂后，写了一份内容翔实的工厂安全问题及解决方案的报告，这报告她写得十分认真，足足花了两天时间；呈交上去后，从此再无回馈，也不知村上到底看没看。

拆除窗户上的防盗栅栏不现实，尽管最近没再出事，可毕竟这么大一家厂，又没有夜班保安，光靠关师傅守着大门，也没有巡夜的人。

上回被盗后，柴经理曾要求关师傅每天晚上起来巡视，这要求明显不合理，关师傅全年无休，二十四小时看着大门，晚上再不让他好好睡觉，只怕贼还没防到，就先搞出人命来。孟沅跟柴经理争论，说如果要安排巡夜的人，那必须第二天得让人家补休，不然身体吃不消，柴经理咆哮了几句，大意是工人们年轻，守个夜还要什么补休？胖子也如此说，连东方缕都认为她小题大作，工人们皮糙肉厚，少睡一晚又不碍什么事，何苦跟经理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孟沅于这事上很坚持，不肯让步，后来闹到林总那里，林总拍板说，把仓库门换成铁门就行，加重锁，夜不必巡了。

林总的想法更实际，他其实也想让工人们巡夜且没有补休，但后来孟沅提醒他，如果这样的话，第二天生产质量得不到保证，返工率有可能会升高；工人们虽说年轻力壮，可万一因为睡眠不足，上工时受了伤，或者落了病的话，厂里还要承担医药费。这笔账算下来，不如换铁门划算。

除此之外，尹师傅因为厂里丢过两次东西被柴经理骂过几次后，自己掏钱去买了条土狗养着，这狗目前还小，但叫起来声音洪亮，深更半夜吓唬吓唬蟊贼不在话下；它每天吃厨房里的剩饭剩菜，加上孟沅时不时从楼上拿些肉骨头鸡骨头给它啃，倒是长得毛皮水滑，长大后定是一条好土狗。

对于她坚持要每天打开后楼梯门的决定，工人们自然举手欢迎，这样的话，他们去仓库领料或领工具就近些，吃饭也有捷径可以走，阿红跟阿艳就更不必绕路；柴经理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他说：“开不开门我不管，但要丢了东西，你要负责。”

听了柴经理这话，东方缕则表示，她反正不拿钥匙，万一出了事，没有她的责任。

只要是责任，就总得有人去承担。孟沅虽知道“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闲人处事原则，但她做不来甩担子的事。

东方缕对她的此类做法向来反感，照她的话说，不是逞能想在老板面前拔个尖，就是想沽名钓誉获取些“资本”，总之，动机不纯。

“这世上就有些人喜欢揽事儿，显她能耐，厂子又不是她的，至于嘛！”东方缕曾这样对柴经理说道，虽不曾指名点姓，针对性一闻可知。

柴经理这阵子也正对孟沅不满，恨她几次三番驳自己的面子，恨她在工人那里受尊重，更怨她即便丢了厂里一大笔钱，总经理那里还继续器重她……于是在气头上，这个脾气执拗性子粗鲁的老头儿便经常给她脸色看，明显到有两三回，孟沅好端端地跟他汇报着工作，他才听了几句，居然“咳”了一声，拔腿就走，把孟沅晾在那儿，懵然不知又触了他哪根筋。

东方缕私底下额手称庆，认为柴经理这做法颇为解恨，不过她对住孟沅时，假惺惺地安慰说：“不要跟这老头一般见识，他不过是个台湾的乡下土包子，除了干活什么都不懂，在这儿指手划脚，还真把自己当经理了呢！就凭他？要不是台湾人的身份，给我提鞋都不配。”

这种两头示好的事，东方缕做得游刃有余。她虽不受工人待见，但无论是台湾来的柴经理跟胖子，还有可能成为台湾新娘的阿红，以及孟沅本人，都把她视为好人。顶多，孟沅觉得她有些自私自利，又有些爱推卸责任，还有就是，把钱看得很重；不过这都是人性中普遍的弱点，孟沅并不认为凭此，就要去责难否定一个人。

***

这期间，她仍继续奔波于乡上村上及深圳市区之间，改独资的过程慢如蜗牛。一会儿村上要求办厂时间至少要过两年，工缴费得达到一个保底额；一会儿又说，财务制度不健全，没有财务报表，这审计工作无法进行；一会儿还说，出口转内销，涉及到诸多关税事宜，需要跟海关相关部门接洽，拿到批文……总之，反复数变，朝令夕改，这事情越来越显得遥遥无期。

除了林总外，施先生在火灾前也一同过来看过一趟，听闻这般进程，摇头如触电；孟沅无意间提了一句，与其耗费心力去吃改制这只螃蟹，还不如直接找家内资厂贴牌生产呢！

说者无心，却给听者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林总跟施先生重新商议了一下，然后就决定，由施先生出面，以内资名义收构厂家，做代加工授权，林总的股权不体现在工商注册的明面上，他会找香港的律师跟施先生签订股权代持协议。

在内地，股权代持还是个全新的概念，当时并不受法律保护，所以为了有备无患，林总让施先生先签了一份合约，合约内容为在三年内，林总以个人名义受聘为该厂的总经理，全权负责厂务，任何情况下不得解聘，林总不拿工资，只是拿每年固定金额的品牌授权费用，算做他的初期投资回报；三年后，待政策松动，找合适的机会，施先生无偿将该厂的股权转让一半给林总，该合约为不可撤销合约。

说到搞厂，这是各地政府都非常欢迎的事，内资虽说没有外资那么多优惠政策，但同样地，也不必经过重重部门的批复，而且可以在国内自主采购配料，不必通过进口这么麻烦，实体经济的批复效率就极为迅速，厂子看好谈妥后，找个代理公司办理执照转名诸般事宜便轻车熟路，而且就算执照还没核发下来，一样可以先开工，反正工人们都是现成的，培训一下就成。

新厂的厂址选在坪山镇，也属龙岗管辖范围，跟安良只隔二十几公里，孟沅听林总说起，想把东方缕抽调过去。

林总虽来厂子的时间不多，可他看人极其老辣，观察之下发觉，这边厂里的工人都服孟沅，对东方缕则不是那么服帖，尊重流于表面；他原本想，孟沅的工作能力强，调她过去更适合新厂磨合，但仔细又想，这边厂出货报关诸般事宜都离不开孟沅，不像那边，只涉行政事务，没有海关这档子复杂的事情。

施先生曾向林总讨要过孟沅，希望她能过去他的销售公司，施先生自己打拼事业多年，亦是一个眼光独到的生意人，他与孟沅接触两三次，深谈过一回，便看好了她的工作态度与能力；林总以前有过这个想法，考虑过让孟沅去帮衬销售，但人的心态就是这么奇怪，如果自己把人外派出去，那说明是自己的调动安排，但如果是合作伙伴来讨，反而觉得奇货可居不想放。

还有就是柴经理，已经跟自己闹过两回，吵着要回台湾，不想在大陆呆，说讨厌大陆的条条款款，做起事情来束手束脚，这样也要考虑那样也要顾忌，在这儿当经理，还不如回台湾当他的班组师傅来得轻松。他已经答应了柴经理，叫他做满一年，最迟做到明年四月份，就铁定重新派人过来替换他。

就这样，种种因素的综合考虑之下，林总最终决定，孟沅先不动，台庆厂还需要她顶着。

***

两道紧闭的玻璃门外，一把U型叉头锁将银色羽毛状把手锁住，玻璃上贴着一张白色的A4纸，纸上不仅写了字，还画了一副简易地图；纸上的字就是用普通的钢笔写就，手书笔迹，每个字都写得很秀气，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玻璃的反光便让这些字迹跟地图明晃晃地显得模糊，凑近了，勉强可以看清上面的内容：

“租约到期，本店即日起搬至**街**号，请预约照相及取相片的顾客，前往本店新地址，给您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

落款是“弘丰照相馆”，下面还手绘着地图，只要走到街尽头，穿过对面街道，在左前方的公交车站背后，拐进那条大道再直行三百米，就可以寻到它的新址所在。

逆光而立，下午的阳光反射在玻璃门上仍旧刺目，孟沅已经站在门前研究了好一阵，她脑袋有些昏，三个礼拜前，她趁着清关的功夫，忙里偷闲来这里把之前预约的黑白照片拍了，本该两周前就可以看小样，可她一直忙到今日才有空过来；怎么才过了半个来月，居然变成了铁将军把门？

她记得那天自己来拍照时，其实心里头沉甸甸地并不舒服，似乎这成了一桩使命，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情。致丽的大火，烧出了她胸中那种无法预估未来的不安全感，她忽然很恐惧，担心自己会不会在某一天，不经意地就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用什么来证明自己活过？或许，相片可以留给亲人，怀念自己的容颜吧。

她还记得那天拍的时候，化妆的小姐帮她化了一个极明艳的妆容，眉锋加浓，是那种好莱坞老派明星的眉型画法，眼角斜飞的夸张眼线，深色口红，还在脸上用不同色系的粉，涂抹出了立体效果。化妆小姐不仅对脸部上心，把她的头发亦临时用卷发棒修烫，头一辑穿着白色长裙时，只是修了发尾略呈反翘，在头上压一个四叶草头饰；等她换了一套流苏牛仔装拍第二辑时，化妆小姐便硬按住她，把她的头发弄成了爆炸式，镜子里看起来，便出现一种荒堂的热闹，孟沅怎么也笑得不自然，干脆面对镜头全程侧目，冷峻至极的风格。

摄影师，也同时是这家店的老板，很欣赏这种反差，直夸她有镜头感，本来只会拍两卷“营业卷”，也就是四十八张，结果他一口气拍了三卷才作罢，还跟她打包票，说效果一定没话讲，至少能选出十张以上放大成海报，

当时孟沅心想，统共就两张海报可以免费放，真选十张，不知道得遭进去多少钱。老板可真会放长线钓大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