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经理看起来比阿文有时间观念多了——至少，他的生物钟非常准时。

林总在的这两天，都是晚上住在宿舍里头，白天到厂子里东问问西瞧瞧，看看账，跟工人聊两句，关心了一下伙食状况，还抽空去深圳办了些事情；这两天，阿文都准时上下班，绝无迟到早退之情况；柴经理则起得更早，连早操时都会看到他在下头，操着手看工人们做。

孟沅觉得，这大概是老年人睡眠少的缘故，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

只是柴经理生物钟最准时的时间段，是夜宵时间。

每到九点半，柴经理的肚子准时会饿，他是个饿不得的人，他抱怨的第一件事，就是大陆的夜生活环境太糟糕：“这个鬼地方，鸡不生蛋鸟不拉屎，连个送外卖的都没有，干/你娘，叫我晚上吃什么？操！这破地方，夜宵没人弄吗？”

柴经理的粗话随口就来，当着孟沅她们，或者底下工人时，他都敢随口乱彪，只在林问面前稍做收敛，不至于直接跟老板喷痰。孟沅跟东方缕耳中听着，也只能齐齐摇头，真是头一回见识这种没文化的台湾老师傅，相较而言，阿文毕竟在林总身边长大，他的教养就好得多，文化程度虽不高，但至少当着人，她们从来没听阿文说过脏话。

以前阿文的宵夜都是阿红弄，因为自从阿红对孟沅开始做脸做色之后，孟沅就再也懒得承担煮宵夜的额外任务，原本她晚上就没有吃宵夜的习惯，最初弄一弄，不过是因为东方缕跟阿红想吃，她抹不开脸，后来，东方缕经常自己闹别扭，也不怎么支使她，她干脆懈了这任务。

阿红在宿舍做给阿文吃，大厨房则给工人们弄加班的面条，根本没人考虑过，柴经理有这种需求。他于是成了无人理会的存在。

孟沅是在一种完全意外的情形下，接管了柴经理的夜宵任务。

柴经理住进宿舍到的头一天晚上，九点二十五分，孟沅正窝在床上看小说，就听到外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伴随着柴经理台普的呼唤：“孟小姐，东方小姐……”

那时东方缕正在卫生间里洗头洗澡，孟沅便去开门；门刚打开，一只筋骨毕露的手便伸了进来，随着这手一起出现的，则是一个硕大的红苹果；接下来，才是柴经理的那张老脸。

“孟小姐，麻烦你给洗一下削一下。我饿了。”柴经理非常流畅而自然地吩咐。

洗个苹果削一削，并不是什么麻烦事，孟沅很快弄好，切成一盘端给他，她弄这些的功夫，柴经理寸步不离，就坐在小厨房里守着，等她弄好，连叉子也不用，一边抓着吃，一边就跟她讲：“我是个很讲人情的人，但一饿就会莫名地发脾气，我要发起脾气来，没人敢惹！连总经理都不敢把我怎么样。”然后，他就很自然地继续布置任务：以后啊，每天九点半，都要有夜宵吃，除了有水果，还应该有填肚皮的点心，还有，他不喜欢老吃重复的东西，最好能变着花样来。

“煮糖水的话，糖多放一点，牛肉面的话就不要放香菜……对了，还有我不喜欢吃饼干这些干东西，偶尔一顿可以，但一定要配牛奶，我不喝豆浆。”他十分认真地解说着自己的口味。

回到房间，孟沅把柴经理的“需求”讲给东方听，顺便哀叹道：“这下，我们俩晚上可跑不掉啦！”

东方缕白了外头一眼，虽然这种白眼法，在门关着的情况下，其实毫无意义。“他把我们当什么啦？生活秘书？我才懒得侍候他，让他自己找人做去。”

孟沅是个尊老爱幼的标兵——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因为掉了钱心中有愧，想多做些事来补偿。

于是从第一天起，孟沅的工作内容就增添了这项新任务：为避免柴经理饿了乱发脾气，每天得准时准备好他的夜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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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没两天，孟沅就体会到了，柴经理果然是个地道的“台湾人”。

初来乍到的，肯定地头上不熟，听林总讲，这位新任乃是第一次来大陆，那就更加是两眼一抹黑，摸不着首尾。

因而在林总离开的第二天，柴经理提出要熟悉地皮，这肯定是正常情况，顶多不太正常之处在于，柴经理一不去拜码头见乡上领导，二不召唤大肚皮厂长前来咨会人事，他在正常工作时间之外，首先选择要踩热并联络感情的地点，是横岗的娱乐场所。

“那个……两位秘书，这里最好的场子是哪里啊？晚上我请大家去吃饭唱歌。”柴总坐在阿文的办公桌后头，向着外头发问，他脱了鞋，把两只脚都翘在边柜上，那模样简直不像个经理，倒像是个来讨债的流氓。

“镇上是大富豪跟唯蜜，来回得两个钟头，隔厂子最近的，就是爱群了，刚翻新过，应该是这里最好的了吧。”东方缕应了一声。

孟沅转身去拿一份资料，眼角的余光正好可以扫到柴经理的坐姿，她不禁微微皱眉——虽说柴经理以前只是台湾厂的一位资深技工，文化修养不可能太高，但毕竟目前坐在大陆厂的领导者位置上，他这般行为随便，坐没坐像，如果让员工上来看到，那也是有损脸面的事情。

但这个叫她怎么提醒？总不能走过去咳嗽一声，严肃地说：柴经理，麻烦你坐端正些，你是领导不是混混，能否顾全一下你跟厂子的体面？

孟沅转过身继续做她的事，不去考虑纠正这个麻烦的坐姿问题了。

“爱群么？行，那就是它了。叫上阿文，还有他那个阿红，下了班，我们几个出去玩。”柴经理拍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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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晚上吃饭时，孟沅见到了一大帮人，除了他们几个，还有兴隆厂的两位经理及全有厂的聂经理，以及另外三个据称是“好兄弟”的男人，听口音应该是大陆人，听聂经理介绍说，其中两个是乡上负责发放土地补贴的头头，另外一个是所上新来的队长，孟沅加倍仔细盯了两眼，只能确认，应该不是上次晚上过来审问她的那一个联防。

那天跟联防的人接触，多半是在黑暗的情况下，脸她完全分不清，但她记得身形，那人十分矮壮，不似面前这个，肩宽个高，身材挺拔，说是才从镇上调过来。

这些人，都是应阿文之邀前来，柴经理说，阿文跟他传授经验：这边的台湾人他固然应该混熟，但毕竟是在别人的地头上，多见见地头蛇才以防万一、以备不测，阿荣在这里最久，跟那些头头们都处得“称兄道弟”，关系顺溜，由他出面引荐，以后大家肯定会卖他面子，保得厂子平安无事，趁着晚上这机会，就一起请吧。柴经理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

因而晚上这顿，性质就从“私人宴请”变成了“商务接待”。临出厂前，柴经理便叫孟沅多准备些钱带上，“多带点，吃饭唱歌，我也不知道大陆这边要多少钱。”

既然是一把手发了话，孟沅开保险柜拿了两千块揣上。反正林总走之前专程交代过，用钱方面，这下完全由柴经理说了算，大陆厂的开支全权由柴经理签字入账，他以后连明细账都不看，只看每周的报表。

晚上既然有聂经理在座，孟沅脸色便不怎么爽利，若是她事先知道聂经理也会来，那她肯定会找个借口推掉这次“宴请”。可既然已经去了，她一时也不好再找理由离开，便只泠泠地带着笑，坐在柴经理旁边，由着他们吃喝，只举筷，不发声。

李总并没有列席，孟沅猜测，他既然已熄了拉她过去为他所用的念头，如今又绊着聂经理上次趁火扇风的行为，加上反正他也要回台湾，就懒得再费那个虚以委蛇的心思。

这群人酒酣饭饱接近尾声时，孟沅上楼去订下了一个大包间，付了三百九十八块钱，她下楼来买单，打完折，依旧付出去一千两百六十块，这还是在她安排菜式时，根本没选择龙虾鲍鱼的情况下的花费，她原本按着人均六十块的标准点的菜，这个标准已经是以前林总宴客时，执行过的最高标准了；可没料到的是，她刚点完菜，柴经理居然招手就让服务员上了一瓶洋酒，就这瓶浑身都是洋码子的酒，都快赶上一桌的菜钱了。

买完单，孟沅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而唱歌的酒水钱却还没付——她就算没在这种高档场合唱过歌，可刚才上去订包间时，已经提前看过酒水单，一打啤酒就得一百二十块，一个果盘至少五十八，万一柴经理继续点洋酒的话，那她身上那点钱可打不住。

趁着大家酒足饭饱，雄纠纠气昂昂一涌上楼的功夫，孟沅悄悄把柴经理拉出包间外，告知了她囊中已显羞涩的现实情况。柴经理满不在乎地从身上摸出了一沓钱给她，说：“酒随便点，东西想吃什么叫什么……对了，还有小姐的费用，今晚我都包了，呆会儿你来付。”

等他进了包间，孟沅就着走廊的灯光粗数了数，有三千块之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