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机的声音一向不是太吵,可是孟沅不知怎么了,一个晚上都没睡好,总是警醒着。
这一阵子忙得是天翻地覆,她已经开始跟单了,就是把接到的外单送到附属厂,然后按合同要求守着厂里出货,并且做好所有出货的业务交接工作。这种事,原本应该是国内部的工作范畴,她们进出口部只需要签订合同跟结算收款就好了,但国内部的同事对涉外贸易的标准不熟,跟单每每不到位,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这种业务提成太低,在国内部同事的眼中,就跟蚊子肉似的没多大油水,因此在态度上多是敷衍,并不能够负责到底,就是何先生连同周老板一起发了脾气,也是枉然,中间出过几次差错,每次都要进出口部自己擦屁股,搞得比亲自跟单还要费力;最后还是只有阮琳自己承下这个硬骨头,让自己部门的同事去监督管理,一票单跟到底。因了这个缘故,孟沅这两周有好多天都是在东莞的厂子里,跟驻厂的工程师与质检员按合同把标准都制定好了,确认了每个时间节点,再把从请款到配送的流程全部走通,直到交货完结单,这才敢放心回来。
这是个周五,原本是应该上班的,可是因为孟沅已经连续两周没休假过了,身心俱疲,又才把上一票单子结算完,阮琳便让她周五周六补休两天。
当窗外天空有几丝朦胧的亮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房间里来时,她总算迷迷登登地眼皮子越发沉重了起来,才小睡了一会儿,总觉得似乎有人在扯她的头发,拉她的耳朵,她将头在枕上扭了扭,继续睡她的觉,却又觉得好像有人在捏她的鼻子,害得她呼吸不畅,耳朵里也嗡嗡地声响了起来,于是她努力将眼睛睁开来一小缝,却发现是小眉,正跪坐在床头,鬼头鬼脑地向她探看着。
见她醒了,又去扯她的毛巾被,口中叫道:“醒醒,该醒了!”孟沅咕哝了一句,“别闹,我昨晚都没睡……”小眉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力捏她的脸,将两个脸颊都捏得变了形,见她还试图埋了头想躲进被中欲做驼鸟状,便直接掀了被子,去抠她脚底板,一边大声叫道:“快起来,猜猜看楼下有什么?”
孟沅根本不想猜,楼下还能有什么?买菜的人,来来去去的人,顶多是对面人家养的那三只斑点狗又出来了,孟沅虽然也酷爱狗狗,那三只斑点也的确是纯正的大麦町犬,轮廓匀称、性子活泼,可楼这么高,望下去也不过是些小点点,能看清什么?有什么好惊喜的?
她不理小眉,缩脚、翻身、扯被子,闭着眼睛将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还好小眉没有再吵,她打算继续安心补她的瞌睡。才几秒钟不到,她忽然感觉后颈中一凉,接着额头也是刺骨的寒冷,人下意识地弹坐起来,便一下子清醒了,见小眉正洋洋得意地拿着冰块,还打算给她继续“按摩”脸部肌肉。她一巴掌把那冰块打开,气鼓鼓地责问:“臭东西,我忙了几个礼拜了,还不让人睡个好觉!”
面对孟沅的“粗鲁”,小眉一点也不生气,扰人清梦毕竟不是件占理的事儿,不过,她还是觉得把孟沅拖起来更有意义些。她扯着她的睡衣,巴巴地讨好说,“醒都醒了,你就起来去看一下嘛,包你意外。”
孟沅拗不过她,没办法,只得一边裹上衬衫,一边打着呵欠找拖鞋——天空虽亮天色仍尚早,空调已经关掉了,通向阳台的门大敞着,一阵清凉的晨风吹进来,八月初了,还是略有几丝凉意。
小眉早已急吼吼地跳到了阳台上,她趴着边沿,往下探看,一只手在背后招呼着:“快点啊,别磨蹭了,快来快来!”
也不知道楼下到底有什么稀罕物儿,害得小眉这么关注,也害得自己,都不得睡个懒觉。
孟沅跟着站到阳台上,顺着小眉的手指往下看,眼光到处,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密密麻麻地从前边延伸过来,又围着自己所在的这幢楼绕了三四个大圈子,到处喧哗沸腾——虽隔得高,听不真切,那一阵阵嗡嗡嗦嗦的声响,却是一浪高过一浪。
人潮挤逼着,一层又一层地涌来涌去,像翻滚的乌云,又像是一大堆抹了油的皮鞋尖,花坛边甚至叠起了罗汉,不远处还有一群人堵作一处,看样子是在争吵,吵着吵着就要动手的样子,于是旁边的人“哗”地散了开去,留出巴掌大的一小片空地来,但被外边不明情况的人一挤,又给挤得贴在了一堆。
另有一堆人中,有两三个推搡了起来,旁边的人不知是在帮忙还是在劝解,反正这么来去两三回合的短兵相接,就各自仍旧排到队伍中去,说是“排”队,其实更准确地应该是形容做“人肉绞链”,每个人都与前后边的人贴在了一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律前胸贴后背,甚至为了防止被挤出队列,也可能是为了防止其他人插队,后边的人都用手,牢牢地抱住前边的人。
隔得远,原是分不清人的性别的,生活经历告诉她们,下面的人不可能是同一性别的,可这般紧贴着抱在一处,又哪有有什么男女大防,哪里有什么个人的隐私与尊严?小眉用手指着下面,故意拔尖了嗓音,向她说道:“可怕吧!你看。”
可为什么一夜之间,楼下就聚集了这么多的人呢?仿佛一瞬间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长城大厦住户虽多,孟沅每每晚上出去散步,在楼边小花园里总能碰到不少,但她从未想到会猛然间钻出这么庞大的一群人来。
她不明就里,向下面观望了一阵子,口中自然地问了出来:“他们在干嘛?”
“你不知道吗?”小眉惊诧地将目光转到她脸上,“你几天没看报纸了?”
“一个礼拜吧。我都忙死了,哪有空闲翻报纸。”孟沅答道。
小眉做出一副“那就难怪了”的表情,接着向她解说道:“这几天报纸上天天都登的,马上就要正式发行股票认购表了。”
孟沅根本不了解“股票认购表”是个什么玩意儿,有什么用,但看楼下人群情汹涌,想来应该是跟钱很有关系的东西。这个世界上,除了钱以外,还能够引起公众这种热情的,已经是少之又少。
她记得以前在家的时候,那年她还只有九岁,在上小学三年级时,有次公开发售平价的“红塔山”香烟——在那个年代,红塔山是个稀罕物件,只有高干/子弟才有供应的,平常人家要抽只有买黑市,比正常平价要高出三四倍——那次,她记得也是这般人潮汹涌,整个一条街都被挤爆掉了,有的全家出动,上到八十老人下到六七岁孩童,排上整整一天的队,每人限购四包,一转手可以赢利十几块。当然,在那个年代,人均工资也不过三十几块,十几块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了。那次的场景也是这般撼天动地地壮观,她印象太深了,所以这次当眼前又出现了这样的场景时,她第一反应,竟然是那一句流传了千年的十六字真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小眉摇了摇头,舌尖发出一声轻咂来,说:“乖乖,离发售日还有三天,你看,都排到七号楼那儿去了。这下,我们这几天有得吵了,幸好住得高,声音不大,还扛得住,下面楼层的可就惨了。”孟沅却在想:“幸好这两天不用上班,不然光是上下班进出门口,都要费半天功夫,小眉反正可以说不去就不去的,阿周买菜就够呛。最糟糕的只怕是晚上不能出去散步了。”
一边想着,一边就去漱口洗脸,洗漱完毕,先灌了半杯温开水,然后抓了个馒头就着橄榄菜,继续到阳台上跟着小眉一起观望,孟沅忽而想起了什么,便问小眉:“可是,那些人到我们楼下来排队干什么?”她嘴里正包着一口馒头,说起话来也含含混混的。
小眉打趣道:“看来你不是饿傻了,就是睡眠不足脑袋缺氧,这么白痴的问题你也问得出来!”见孟沅仍是一脸困惑的神色,看来是真不明白关键所在,小眉便告诉了她答案:“股票认购表是在银行发售的,那边二号楼拐角下边有一家中国银行的,你忘掉了,这也是发售点之一呀!”
原来如此,孟沅想了想,那边似乎是有家银行,只是自己从不过去那边,也没有注意到,但小眉又不下去散步,即便出入也从不走那边绕行的,怎么反倒知道呢?小眉自己马上就解开了这个“谜”底。“因为他给我的钱,每次都是转帐到那里的。”这句话一说完,突然神色一凛,就有些闷闷不乐了起来。孟沅知道她肯定是想起男朋友来了,而且听这话,应该两个人在钱财上也有些纠葛不清的关系,就更不便发问了。
小眉忽而对她挤眉弄眼了起来:“小卿哪,你猜小丁会去排队么?这两天他人影不见,电话也不来,多半也是去抢认购表了吧?唉,美人也抵不过金钱哪!”
这话问得孟沅哭笑不得,反正这阵子,有事没事,小眉就会把小丁拉出来,跟她绑在一起开玩笑,甚至连当着小丁的面都不忌讳,再这么弄下去,没事也会被她给搞出事来。孟沅于是正色道:“我再跟你说一次,其它玩笑都可以,这个可不能乱说的。”
“切!都司马昭之心了,就你还端方着。”她假装叹气,“唉,这方叫一寸相思一寸灰哪!”
“你还说……”孟沅真有点急了。她最后那一口馒头还没咽下,给噎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的,顶得难受。
幸而阿周进来了,她问道:“眉姐,沅姐,晚上想吃什么,要不要吃鱼?我去弄一条顶新鲜的来。”
于是孟沅把小眉一拉,转过话题道:“看你这模样,指望你排除万难去上班,多半是不可能的了,你还不赶紧打电话请假去?你想不想吃鱼?我来弄。”
小眉一边做着“还是你最了解我”的戚戚然状,一边说:“要,我要吃你做的豆瓣鱼,阿周,家里还有没有豆瓣酱?”
孟沅推着她去打电话请假,“正事要紧,我的大小姐。中午我就给你做豆瓣鱼,晚上拿作料下面吃,行了吧?”(未完待续)